雪后之景山西街

北海陟山门

稽查内务府御史衙门一隅

雪池冰窖

陟山门街街景

在北京中心地带，有两条颇有名气的古老街道，呈90度垂直相交，一名景山前街；一名陟山门街。二者阅尽春色，饱经沧桑，相互依伴了近600年。现就所知予以展示，以就正于同道方家。

要谈景山西街，必先谈景山。景者，大也。其地处北京城中轴线上,原为元、明、清三代皇家御苑。山形高耸，树木蓊郁，风光秀丽，气势壮观，为城内登高远眺之最佳去处。回溯至六百余年前的元代，其仅为一矮小土丘，名“青山”。传明初兴建紫禁城时，曾在此堆放煤炭，故有“煤山”之俗称。明永乐年间，成祖朱棣大兴土木，开挖护城河，将大量泥土堆积于此，山体日增，气势渐大，因“万岁山”；又以坐北护南，为大内之依傍，而得名“镇山”。山下多栽果木，园中遍植花草，帝王后妃、王公大臣时常来此赏花，习箭、饮宴、观景，素有“后花园”之称。

明清两代，景山属于皇家禁苑，围墙高耸，气势森然。而墙外有四条街道围而包之，曰景山前街、后街、东街、西街。景山西街南北走向，北起景山后街，南至景山前街，南端西侧为大高玄殿。其东侧是景山公园西墙，西墙之下为玉河，水从北海流出，向东折至恭俭胡同南口，沿景山公园西墙向南流入故宫筒子河，新中国成立后，上加盖板，成为暗河。河北端原有二桥：一东西向，在景山西街与景山后街相交处；一南北向，在恭俭胡同南口。清朝时，该街以桥得名，曰“石板桥街”；民国时，曾简称“西板桥”。1965年，以其位于景山西侧，定名“景山西街”。此街两侧多百年古槐，至今仍枝繁叶茂，生机盎然，见证着北京城悠久的历史，宏富的蕴涵。

而谈陟山门街，必先谈北海白塔山。北海御苑，最早建于辽代，称“白莲潭”，并建有“瑶屿行宫”及“广寒殿”；金时，在辽代遗址上建琼华岛；元时，曾大兴土木，扩建琼华岛，重建广寒殿，易名为“万寿山”；明代因之。清顺治时，应西藏喇嘛恼木汗之请，世祖福临在广寒殿的废址上诏建藏式白塔，在塔前建“白塔寺”，乾隆时，更名为“永安寺”。此藏式佛塔造型精美，异常醒目，山以塔名，称为“白塔山”。至此，北海苑囿历经四代经营，最为精致典雅。陟山门街便是链接景山与北海两大经典苑囿之通道。其东西走向，长二百余米。按明清习俗，九月初九重阳节时，皇帝要登高远眺，此街便成皇帝登山专用御道。其为连接景山西街与北海陟山门之横街，以陟山门而得名。陟山门者，北海之东门也。陟乃登高之谓。由此门入北海，迎面即白塔山，入门仰望，白塔兀然高耸，仿佛天界。漫步走过陟山桥，琼华岛即在面前。拾级而登，陟山可也，故得此名。清宣统时，称“陟山门大街”。民国初年，曾简称“陟山门”。后又改回宣统时所称的“陟山门大街”；1965年定名“陟山门街”。此时，置身于湖光塔影、翠柏苍松之间，流连于小街市井、大宅小店之侧，常有时空交错之感，思古幽情不禁油然而生。
　　民国时期，此街东口与景山西门马路之间，等隔有一堵红墙，中间留有一个豁口。上世纪八十年代，为疏导交通，方予拆除。当年从此豁口走进陟山门街，映入眼帘的第一个大宅门，就是位于路北的清朝稽察内务府御史衙门。尽管时过境迁，至今说起这座宅院，仍简称其“大衙门”。
　　大衙门是目前京城中保存最为完好的一处衙署性建筑。因明清两朝的兵、户、吏、礼等部衙署，大都位于当今天安门广场两侧，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稽察内务府御史衙门，却因位置隐蔽，得以幸免，院内布局及建筑保存基本完好。
　　此衙门成立于乾隆三年（1738年），隶属内务府。其具体职责，主要是稽察和注销内务府所属各司、院每年所用钱粮的具体数目。其衙署坐北朝南，为一三进四合院，而又与一般民居四合院在规制上大有不同。除正房、厢房显得格外高大外，主要还有两个显著的特点：一是其院门不是开在院子的东南角，而是开在院子的南面正中，而类似王府。院门为三间一启门，门洞与西侧倒座房（共三间）连在一起；二是在院落的西南角和东南角，各有拐角式房屋三间。这类形式在京城的公私建筑中，十分罕见。从正面看，衙署建筑左右平缓，中间隆起，居中开门，颇有王府般雍容，可折射出当年内务府属官之权势。此外，在衙门西侧，还建有一座花园。院内尚存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和数株生机盎然的苍松翠柏。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故宫博物院成立，此处成为该院附属建筑，用于存放宫中物品。新中国成立后，为该院职工宿舍。已故明清档案专家、现代语言学家张德泽先生曾居住于此。他在贫困中苦研不掇，先后完成了《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清代外交史料》、《清季各国昭会日录》、《清季教案史料》、《北平音乐十三辙》、《北平音乐小辙编》等大部分著作和多篇论文。
　　随着陟山门街的更新改造，有关部门已制定出规划，拟将此处进行腾退，设立皇城衙署博物馆。，这样不仅能增旅游景点。同时亦可与周围众多名胜古迹连成一片，有利于形成拥有皇城特色的历史文化旅游区。

陟山门街还有一处皇家生活设施，名曰冰窖。位于此街中段的北侧的雪池胡同。这是一条南北走向的胡同，北边高南边低，胡同里有6座冰窖，专属皇家。据《大清会典事例》记载，紫禁城内，设冰窖五；景山西门外，冰窖六；德胜门外，冰窖三；正阳门外冰窖二。分藏京河通州龙王堂、莲花池等处之冰。雪池胡同的6座冰窖，属皇家御用冰窖。储存之冰，夏季专供皇宫中消暑降温，食品的防腐、冷藏之用。

冰窖制冰之冰，全部采于太液池，即当今中南海和北海水面。考雪池冰窖，始建于万历年间。过去，每逢深秋，太液池均需排干清淤，涮池换水，以备隆冬三九时采冰之用。采冰一般都是在夜里，工人们拿着冰镐、钩连枪一类工具，在严寒中采冰。此类工作一直延续到解放后，现代化制冷工具普及之前。几十年前，采冰工具和工作条件逐步改善，安有铁轨叫冰车，一按电钮采好的冰能叫到山上，然后再放下来，放一层冰铺一层稻草。这样贮冰，直至第二年盛夏均不会融化。临近冰窖的地面建筑之中，温度降低很多，夏季自然凉爽，是酷夏避暑理想之地。据说慈禧太后在颐和园未完工前，就曾在北海濠濮涧避暑，这里山清水秀，还有冰窖降温，舒适惬意，可想而知。雪池冰窖窖顶上，全部覆盖黄琉璃瓦，冰窖上层地面，采用大城砖砌住，窖内结构全部拱形建筑，冰窖窖基十分坚实，窖底用柏木杆打桩，由石帮石底砌成。上个世纪50至60年代，冰窖还为北海仿膳储存肉类蔬菜、水果等。尤其难能可贵者，雪池冰窖从万历年间至今，历经500年而保存完好，也真是奇迹一桩，且是纯天然无污染之生态工程。而京城其它几处冰窖，大多坍塌或被拆，只有此处的两座冰窖硕果仅存，见证着先人的勤劳与智慧。冰窖附近，还建有窖神殿，而窖神竟是济公和尚。传统时代，不仅冰窖，砖窑、煤矿等行业，也供奉济公和尚为窖神、窑神。这位佛教史上最富传奇色彩的名僧，不仅留下了诸多家喻户晓的神奇故事，还被祀为冰窖之神，护佑从业者生意兴隆与人身安全，足令今人感概系之。

街南侧有条胡同，其南起景山前街，北止陟山门街，名大石作胡同，资格甚老。所谓 “石作”，即生产加工各种建筑石材。传统建筑与街道，用石料之处甚多，此行业需求巨大，生意兴隆，聚而久之，竟成规模，胡同因之而成。并得其名。

陟山门街不尽历史悠久，内涵丰富，且人文荟萃，掌故甚多。其间不时浮现出名士身影，名媛芳踪。陟山门街临近北海东门处，有一处西式门楼的宽大院落。进门处原有宽大的空场，最北端是一排西式平房，东侧是一座盖于民国初年的二层仿古楼房；而西侧，则建有几个四合院式平房院落。
　　平房院落曾是国立北平图书馆的员工宿舍。著名学者、史学大家顾颉刚先生曾卜居于此。据《顾颉刚年谱》载，1926年，先生写那篇有名的《<古史辨>自序》时，恰逢直奉两系军阀大战。上午旁观飞机投弹，晚上饱听隆隆炮声。先生写道：“我的寓所在北海与景山之间，这时竟成了飞机投弹的目标。我乐得其所，终日埋头在书房里，一天一天地从容不迫地做下去，心中想什么就寻什么，实足等了两个月，成了这篇长文——成有生以来的最长最畅的文”。先生居于陟山门的这段经历，因《古史辨》之问世，而被定格为永恒瞬间，走入历史。
　　1995年，进入暮年的当代著名历史地理大家谭其骧先生，亦曾深情回忆起曾居住在陟山门时的依稀往事。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先生燕京大学完成硕士学业后，就职于北图，任馆员，馆员宿舍即在陟山门。馆员每月可收入60元，同时又在辅仁、燕大等处兼课，课余经常撰写小文，不时发表。几项下来，每月收入着实不少。一个人生活，基本不起火，因此吃遍了陟山门周围的各处小馆，而一顿饭之开销，几毛钱足矣。上一元者，则足以称之为“大餐”。有些廉价小馆，甚至连几毛钱都用不了，几分钱便可饱餐一顿。出门坐车，也很便宜，骆驼祥子般健壮的小伙子拉洋车，您说去哪儿，就拉您到哪儿。从陟山门北图宿舍上车到东安市场，亦不过七个铜钱而已。由此可见，像当年谭先生这样的读书人，可终日享受着吃小馆、看闲书、逛书店、听京戏，逛公园，悠闲自在，无虑无忧。

此外，著名教育家胡适先生，曾在陟山门街6号院（现7号院）短暂居住。前述街北侧雪池胡同2号院，曾是号称“民国第一才女”的建筑学家林徽因的家。雪池胡同中走出冰雪聪明之女子，亦可称为美谈。清末重臣、而内阁大学士张之洞老翰林，曾居住于大石作胡同。

如今的陟山门街，以定位为明清步行古街，地面铺设仿古青砖，两侧多为仿古风格建筑，商户鳞次栉比，门店精巧富丽，主要经营干果糕点，饭店酒家相连，食客游人如织。每逢节日，尤其是春节，此处更是摩肩接踵，结彩张灯，街边小店生意兴隆，通宵达旦，常给人以时空交错之感。而街道两侧仍存有劫后余生的北京胡同，闹中取静，安宁祥和，老北京味道犹存。透过半敞的街门，院内年逾百年的枣树，和颜悦色的老者，乐感十足的京腔，活泼可爱的孩童，徜徉此地，置身其间，常使人产生“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时空交错之感。

抚今追昔，感概良多。此刻，耳边回荡着“让我们荡起双桨”的优美歌声，眼前浮现出白衣少年乘船从陟山桥下穿过的婀娜身影。颇令人欣慰者，北京旧城已确定25片历史文化保护区，其中8处位于西城区，上述地区位列其中，将得到永久性保护。笔者坚信，随着国人对传统文化及其载体的保护意识的日益增强，景山西街与陟山门街将吸引更多游客关爱的目光，展现更大的魅力。

永君按：本文乃应《北京西城报》之约而作，发表于2013年10月23日。因版面限制，有所删节，此为原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