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2023年6月19日。53年前今天,我先是给母亲打电话说“我工作了”,然后只身拎个铺盖卷,兜里装有仅剩的三五元钱(当时父母不在身边,我每月靠他们给的生活费打理自己,钱花的自然很仔细,生怕月底“断粮”),便同50名学友一起登上了厂方接我们的“大玛斯”卡车,一路向北,奔着燕山山脉脚下进发。自此,我告别了中学时代。现在想来,一个不满16岁的孩子,放到现在正是叛逆期的时候,而我们却要同成人一样风尘仆仆地踏上为生活而奔命的路程,作为谋生的开端,确实早了点。从此,我感觉我的人生仿佛再也没有年轻过。凑巧的是,一直被我奉为楷模的爷爷也是16岁离开老家,外出谋生。
远郊区县的某工厂,一度视为我第二故乡,留下诸多值得回忆的往事。此刻,桌案上的音响蓦然放出了我常听的那首蔣大为演唱的《桃花依旧笑春风》,歌名取自唐代著名桃花诗最后一句,全诗曰: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诗词出自崔护《题都城南庄》,“桃花依旧笑春风”指自然界春光常在。蔣大为以高亢、豪放、极具感染力的嗓音,淋漓尽致地演绎了这首脍炙人口的歌曲,特别是第二段突然出现的女声伴唱,使歌曲的音乐层次变化更丰富、更加悦耳动听,充满了对故乡桃林依恋的气息。这不由得使我联想起,我们过去的工厂不就是歌中表达的花团锦簇的“桃林”吗?令人遗憾的是,那个曾经万树桃花盛开的“故乡桃林”,如今在经济体制改革大背景下推进国企改革,进而改变产业结构、提高产能的大潮中已落花繁多,“百鸟”或缄默不唱,或远走高飞,再也无法笑对春风了……
阔别“桃林”四十年后的2020年4月14日,我重
返“故乡”,已“人去楼空”“门可罗雀”,挂在大门旁
的厂名标牌也不见了踪影。去年,学友讲,现在整个厂
区已被地产开发商夷为平地,盖上了商品房。
此照片即成为我记录“桃林”兴衰的最后一张。
音乐的起伏,不断拨动着我跌宕思绪的琴弦,魂牵梦萦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桃花盛开的地方”。
记得刚工作时,我们厂是当时国家建筑材料工业部下属的一个设备安装公司(也称加工厂),负责系统内各地工厂的设备安装任务,原有的几十人加上我们这批“新鲜血液”也就是百余号人。一开始,我月工资16元,每天不到0.6元,食堂买个红烧肉0.2元,每月发我43.5斤粮票(早在60年代初,国家就实行了粮食凭票供给制:国家干部每月32斤、家庭妇女27斤、幼童6斤),由于劳动强度大,一日三餐下来,我月底粮票经常不够用,还要向女同志们索要。我们下半月入厂,如果上半月(15号以前)可拿到全月工资。看来,厂方招我们入厂的日期动了心思。首次拿到8元工资,真有些激动。毕竟是我人生淘到的“第一桶金”。刚进厂时,厂方把我们34名男生安排在一间曾是小食堂的屋里,分睡在南北两个有草席的大通铺上,颇有住宿大车店感觉。我则有幸睡在角落里唯一双层床的上铺,居高临下。冬季来临,屋里生起一个自制大焦炭炉子,上边坐有一把1.5毫米薄铁板焊成的大水壶,即便是空壶重量也在2公斤左右。每逢晚上下班回来,总有人把炉火烧的通红,旋即沸腾的水把壶盖儿顶得啪啪作响,屋里顿时热气腾腾,倍感暖和,大家的情绪也随之被调动起来,一派欢歌笑语。当然,有时也出现争吵、打架现象,毕竟我们是一群未成年的孩子。当时正值那个众所周知的特殊历史时期的后期,我们几乎每天午饭后必须去车间围坐在大炉子旁学习(通读)“红宝书”,以至一些经典句子我至今倒背如流。厂里、车间里也经常召集我们参加XX人、XXX人的斗争会,导致当事人情绪低落。殊不知,在那个以“XXXX为纲”的年代,若有哪个“阶级敌人”在自绝于人民之前堵上伸出窗外的烟囱,我们这群新生的“工人阶级”岂不成了殉葬者?足见当时生活条件简陋及厂方对我们生命的漠视。
“桃林耕耘”期间,正赶上国家重工业快速发展时期。这样的大背景下,隶属建筑材料工业部的我们厂自然“挺着腰杆儿”终结了“流浪”生活,快速地发展成一家拥有千人以上并具备炼钢能力的大中型国营企业。我作为一名产业工人没有虚度,干过两个工种:先是3年铆工、钣金工,这是一个技术性强且体力劳动强度大的工种。记得自己刚开始跟老师傅干了一年多,他就因患肝炎病休了。没办法,我这个“菜鸟”深知无箩求雀,痴心妄想的道理。于是乎,尽可能地利自己的用业余时间加紧技术学习,在不长的时间内便开始“挑大梁”。我先后独立完成了大型锅炉离心引风机、矿山破碎机等多台大中型成套设备的看图、下料工作,并且和同志们一起完成制造。每当看到我们亲手制造的产品装箱待发时,心里充满了为社会创造财富自豪感。即便是离开工厂多年,学到的手艺至今还能驾轻就熟的沿用于家庭维修,也算是“少壮功夫老始成”吧;后来转岗铣工,同样技术性也很强,当时厂里流传个顺口溜:“车、钳、铣没法比,铆、锻、焊凑合干,提起翻砂就回家。”足见铣工是令人羡慕的工种。几年时间里,我操作过立铣、卧铣、工具铣、龙门铣、插齿机和捷克滚齿机、Y38等几种型号的滚齿机。虽然只是个二级工,俨然已成为一名有经验的“老师傅”,曾经进行过北京第一机床厂出品的X63立式铣床刀具换刀卡具、C630车床成批量加工偏心轴的大偏心距轴卡具等两项技术革新,大大地缩短了必要劳动时间、数倍提高了劳动生产率。即便是离开“桃林”多年后,一次同事聚会还有人告诉我刀具换刀卡具一直在沿用。遗憾的是当时画的一大摞图纸(总图、分图)因为没有备份,在机床加工零件时沾上了油污没有保存下来。记得离开“桃林”前的最后一年,车间里把新进的武汉重型机床厂出品的能加工直径2.2米(改变卡具最大加工直径3米大齿轮)的大型滚齿机试车任务交给了我。这是一台两人多高、几十吨重的大型设备,有十几台控制不同驱动的电机,我要做的是对其逐一试车,使整个机床正常运行。刚开始几天,我面对眼前厚厚的机床说明书及总装图纸看得头昏眼花。它毕竟是一台重型设备,必须把图纸“吃透”,每一步操作也要慎之又慎,任何纰漏都会给厂里造成重大损失。还好,当时车间里派来一名我们同班组、比我岁数大几个月的临产孕妇李XX做帮手。由于行动不便,她每天做的只是上班打一暖瓶开水、传递一下小件工具,下班扫扫地(其实,地上也没有什么可扫的),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则慵懒地坐靠在一个自制的、褪了色的双人座椅上。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她的到来,缓解了我不小的精神压力。每当看图不解或精神疲乏时,我会放下工作,开两句玩笑,起外号叫她“大姑娘”。每次听到这个称呼,她挺着个大肚子总是要回上一句:“谁TM大姑娘!”话音刚落,我已不亦乐乎,为的就是要听她说出这一句。在那个“抓革命、促生产”,计划经济为主,经济效益为辅的火红年代,厂里为增加产量把废铁炼成钢水泼到地上,分块切割后又重新冶炼,以完成年度炼钢吨数。我试车的那台大型滚齿机质量也好不到哪里去,其地平面以下巨大油箱里有数个“沙眼”(产品铸造质量不过关,存有气孔),吊车吊起一桶200斤重的机油灌进去没几天,润滑系统蜂鸣报警器就响个不停,显示油量告急,再看看油箱外的机床地基里已油满为患;车间里为了不影响生产进度,让我采用“边试车、边生产模式”,即试车同时,捎带加工个大齿轮,这给我增加了很大的思想负担,生怕试车出了问题,工件也随之报废。真是怕啥来啥,当大模数滚刀纵向刚刚“吃上一点儿刀”时,凭经验,我即发现大齿轮毛坯“吃刀齿形”不对,随即检查了刀具模数、螺旋角,重新计算了工件齿数及齿轮箱里的挂轮配比等,均无差错。再“吃刀”看,齿形还是不对,这样下去,大齿轮定会报废。经过反复排查,我最终用“千分表”检测到刀杆轴横向水平度与机床台面纵向水平面竟差了2度多,原因是标定刀杆角度刻度盘定位不对,导致刀轴与机床不平行。真想不到,机床生产者作为当时的国家重点企业,竟犯下衡具安装不准确的错误。我则庆幸,加工如此大的产品没有报废,避免了国家财产损失。而我对刀杆角度刻度盘定位错误纠正这事儿,在那个没有物质奖励只有精神奖励的年代,也没有在每天早上车间大几十人的例行交班会上得到任何提及,足见车间主任的愚钝。
时光荏苒,弹指间53年已飞快地过去了,与我同日参加“桃林耕耘”学友们境遇各有不同。大部分学友在20世纪90年代我国第一次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中下岗了。回过头看,为实现工业革命,历史上国家每一次大的调控,往往都孕育着新的社会发展机遇。34男、16女中鲜有几对配为夫妻,女生中有个美人儿竟被大我们几岁的师傅“虏”为其妻,足以见得当时我们大多数男生心理、生理发育的成熟度。倘若当时有人给我们讲讲弗洛伊德的“性学说”,大家的情窦定会早早绽放。更不幸的是,昔日朝夕相处的学友中如今已有6人因病作古。悲叹之余,随作拙诗一首:
但见夏秋冬春换,
难觅桃林春光返;
深知病殁难逃遁,
无奈人间光阴短。
知识改变命运。
这不由得又使我想起离开“桃林”十余年后的1993年10月下旬,我去四川开会后拜谒过乐山大佛,借道自贡来到重庆市东北嘉陵江与长江交汇处最大的水路客运站 ── 朝天门码头,登上开往湖北武汉的轮船(长度仅次于尼罗河、亚马孙河的长江是世界第三大河流,全长6300多千米,朝天门至汉口全长近1300千米)。三天三夜游弋航行中,我饱览了长江浪花淘尽。古人云:陆有剑阁,水有三峡。全长190余千米的长江三峡,岸线曲折、群山逶迤、峭壁峥嵘、巨石嶙峋、山水一体,好一派壮丽景色。更令我难忘的是:一天傍晚,秋雨潇潇,寒风嗖嗖,恰逢船过“白帝城”航至峡高谷深、江水湍急的三峡瞿塘峡夔门段。我饭后独自来到船尾甲板,迎着凛冽寒风,任凭淅沥的雨点打在脸上,颇有“冻死迎风站”之念。此刻,船行如飞,追风逐浪,大有“千里江陵一日还”之势,伴随我的也只有江面上簌簌的风声、江水拍打巨石的砰砰声,势如山崩,声传数里。除此之外,天昏地暗,水天一色,万籁俱寂,阒然无声,好似我一个人的世界。望着大风卷起的涛涛江水,我静静思考着人生:想起了童年时光、想起了“桃林”经历、想起了很多很多人生过往烟云…… 再看看脚下不舍昼夜、随船而行的澎湃东去江水,不禁感慨:人似江水,生亦东流,逝亦东流,去不返兮!那一刻,我的心情正应了南北朝·谢眺“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的名句,也似乎明白了诗人把生命感悟托付给长江、写进诗歌里的意义。
谁都知道,哲学意义上的世界观是人们对客观世界的基本看法和根本观点。目前,对其何时形成了比较完备的理论体系时间上的各个节点,仍然是一个谜,有待后人研究。有人说,一个成熟人的世界观很难改变,但谁又能否认人们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主观世界也得到改造这一铁律。应该承认,人的世界观在生活实践中是一个不断积淀、不断更新、不断完善的过程,这应该是观世界的突出特性。科学技术的快速发展,打开了世界观的延展空间,加深了人们对世界观的认知,用不同时间段的眼光去看待、分析事物,是人们判断客观事物正确与否的必然反映。说到底,有什么样的世界观,就有什么样的价值取向。但无论怎样,我孩童乃至中学时代的世界观只是个雏形,这段不短的“桃林”经历虽已“事了拂衣去”,但我用时间、热血(工伤)、汗水铸就的世界观正是在那段时期趋于成熟,它就像一块奠基石,对我以后把握世界观框架内的人生观、价值观等正确与否影响巨大。
岁月婆娑,吾年届七十,垂垂老矣,已步入孔子“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人生阶段。迟暮之年,没有了北宋诗人王令《送春》里“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凤唤不回”的生活态度,多了份淡然与从容,剩下的只有对逝去时光满满的回忆,恰似当年三峡湍急的江水,一浪去了一浪又来,一泻千里。
人们常说:“往事如烟”。然而,被我一直认为是人生起点的这些往事至今记忆尚存,并没有任由50多年来愈来愈厚重的人生岁月尘埃所掩盖、遮蔽,如同烟云一般消散。可谓往事并不如烟。每年今天,我都会自然而然、心心念念地想起使我真正踏入社会、自食其力地初入“桃林”这个极具表征意义的重要日子,它已转化为我人生的宝贵财富。为此,中午做了酱肉,以葡萄酒佐餐,以示纪念。
汝有过曾经的“桃林”吗?听罢《桃花依旧笑春风》又作何感想呢?
注:
1、七言绝句中“但见夏秋冬春换”一句,“夏”打头四季轮回,表示我当年初夏时节步入社会求生的时间点。
2、长江三峡大坝1994年12月14日正式动工,2006年5月20全面竣工。1997年11月8日三峡大坝合拢当日,我在云南西双版纳开会间电视上看了直播,颇为动工前一年游弋过三峡(重庆的瞿塘峡、巫峡;湖北的西陵峡,全长约190多公里),体验了一把“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感觉而庆幸,特别是夔门(第五套人民币10元纸币背面图案)不足百米宽的激流险滩令人难忘。现在重游三峡,“高峡出平湖”,另一番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