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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效法先贤 任重道远”系列之卅四:填词之趣
作者:邸永君 日期:2015-07-03

杨骥川先生隶书永君《虞美人》词

杨骥川先生隶书永君《虞美人》词

2013年7月 永君与广济寺住持演觉法师合影

2013年7月 永君与广济寺住持演觉法师合影

填词之趣亦大矣!前文述及,吾为“永君曼笔”专栏所撰系列随笔之首篇----《赋诗填词》,蒙《光明日报·雅趣版》选登后,近日复被《社科院专刊·家园版》刊用。吾为此而特撰系列随笔之卅三,名《赋诗之趣》,而未涉及填词,有厚此薄彼之嫌,故再秉秃笔而补之。题曰《填词之趣》,以为姊妹之篇。

词与诗皆属韵文,有千丝万缕之交集,相似、互通之处甚多。因词脱胎于诗,乃由五言诗、七言诗及民间歌谣衍变、发展而成,故又得“诗余”之别号。二者区别,大致有四:其一,词可配乐曲而歌唱,不似诗仅供吟咏,故又名“曲词”、“曲子词”等;其二,词有“词牌”,而诗则无“诗牌”之谓。其三,词之句数不一,每句中字数亦不等,不似诗、特别是律诗之齐整;而因每个词牌因曲调、旋律不同,乃至词之句数及每句之字数有异,故词又名“长短句”(另有极少数词牌字数相等,如《浣溪沙》之七言六句,《玉楼春》之七言八句等,属于特例)。其四,词大多分为两段,名曰“上下阕”,或称“上下片”;不分段,或多于二段者,为数甚少。诗则无此名目。

考词之起源,可追溯至两汉之“乐府诗”。唐代,词取得长足发展。究其原因,乃中外交流、朝野互动、雅俗汇聚等多种因素之相互作用。大唐时期,国势开张,文化昌盛,经济发达,境内诸族之间联系紧密,与周边各国之交往空前频繁。文化下移民间,艺术贴近大众,舞台异常广阔,生命张力极强。文人士夫,积极参与,引领时尚,蔚然成风。如白居易、刘禹锡等名士,注重从民间汲取艺术营养,借鉴民歌长处,其作品朴素自然,生活气息浓郁,为词之发展,贡献尤多。而温庭筠辈,崇尚浓辞艳句,格调华丽绮糜,形成“花间派”。南唐后主李煜,国破家亡,竟成囚虏。词作多抒发故土之思、亡国之恨,深沉压抑,悲凉凄楚,对后世词风影响甚巨,而开“婉约派”之先河。

及至两宋,词之地位达到巅峰。北宋时期,晏殊、张先、晏几道、欧阳修等词家,承“花间派”余绪,确立词坛正脉、庙堂徽音。柳永、苏轼、秦观、贺铸等人,倾心尽力,大有作为,词坛出现繁荣局面。柳永“奉旨填词”,活跃于市井闾巷,影响至大;苏轼则破除“诗尊词卑”之成见,激昂慷慨,旷达超迈,开“豪放派”之先河。周邦彦,则兼采众家之所长,注重词调整理与规范化,集“词道”之大成,为词之创作,提供成熟范式。南宋时期,江左偏安,然经济发达,文化“繁荣”,填词之风仍盛;而李清照,仓皇南渡,颠沛流离。在其笔下,多凄清之叹,悲戚之哀,格调、色彩低徊惆怅,成“婉约派”宗主。之后,陆游开现实主义之滥觞,而辛弃疾则标榜“以文为词”,继承苏轼,词风雄浑,廓达壮美,形成“豪放派”;姜夔、吴文英辈,尚雕琢,重音律、求典雅,遣词造句避俗崇雅,形成“格律派”。

崖山之役,南宋灭亡,词亦盛极而衰,辉煌不再。然于文坛一直保有一席之地。直至明清,“婉约”、“豪放”与“格律”三大派一直鼎立其间,境况相沿未改。

词牌之形成,盖有三大来源。一是乐曲之名。如《菩萨蛮》,得名于唐代进贡之女蛮国佳丽,诸蛮女皆梳高髻,戴金冠,遍身璎珞(即佩挂之珠宝),与菩萨相似。因此,教坊谱成《菩萨蛮曲》;《西江月》、《风入松》、《蝶恋花》等词牌,均属于此类。二是取自词家之名篇佳句,多为三字,以为词牌。如《忆秦娥》,源于李白名作中,有“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忆江南》,本名《望江南》,乃因白居易有咏“江南好”之词,最后一句为“能不忆江南”,故词牌又称《忆江南》;《如梦令》,原名《忆仙姿》,改名《如梦令》,乃因后唐庄宗李存勗所作《忆仙姿》中,有“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之句;《念奴娇》,又名《大江东去》,乃因苏东坡所填《念奴娇》,首句为“大江东去”;又名《酹江月》,乃因东坡此词最后一句为“一樽还酹江月”;三是承原名而用。如咏舞蹈之《踏歌词》,咏舞马之《舞马词》,咏泛舟之《欸乃曲》等,成词牌后,相沿未改。较之前述两种,此类情况更为普遍,当属词牌来历之大宗。

根据字数多寡,词可分小令、中调与长调。一般标准为:58字以内者,为小令;59—90字者,为中调;91字及以上者,为长调。唐代之“敦煌曲子词”中,已有不少中调、长调现身;时至宋初,柳永尝作长调若干,后苏轼、秦观、黄庭坚辈相继而起,长调始盛。因字数多,难度大,乃至用韵要求从宽,明显疏于小令与中调。而单调之词,多为小令,与诗极似,只是每句字数多寡不一而已。而长篇之词,尚可有双调、三叠、四叠之分。

因词牌众多,且可自创,故词形式之富,远胜于诗,特别是律诗。律诗仅有五律与七律,复分为“首句入韵、首句不入韵”,仅此而已;绝句,则属截律诗之半而成。而词牌数目,接近两千,故而形式多样,斗艳争奇,玲琅满目,美不胜收。

诗之结构,整齐划一,而词则错落有致。过于整齐,难免单调;而适度变化,却往往别具风姿。现仅举一例,以体味二者之高下。晚清时期,慈禧太后秉政,一介女流,却颇好风雅。坊间盛传,某翰林得旨,为其恭录盛唐王之涣《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书法向无标点符号之用,断句全凭“句读”,且文人录诗,记忆,不屑依文抄写。千字之文,尚可倒背如流,何况二十八字小诗欤?却未料得一时疏忽,竟漏掉“间”字。呈上之后,险致大祸临头。慈禧亦属诗词同好,必能背得几许名篇。而此诗脍炙人口,妇孺皆知。且女人心细,品读一遍,即发现此误。老太后生性多疑,认为翰林此举,乃故意寻衅,因而责之甚厉,罪以“欺君”。翰林惊惧之余,灵光突现。乃辩之曰:臣下认为去掉一字,改诗为词,则不仅读之更为顺畅,意境亦更上层楼,请允臣下特为太后咏之。曰:黄河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慈禧闻罢,竟转怒为喜,大赞奇思,称道不已,赏银若干。翰林则有惊无险,逃过一难。故事重温,可略窥词韵之妙也哉。

时至今日,吾有一事不解:翰林院别名“词林”,而非“诗林”;翰林则别称“词臣”,而非“诗臣”,原因何在,诸君可解之乎?

诗词属本一家,故喜诗者亦多爱词。然于抒发情感、表达心声等方面,二者又各有侧重,文坛素有“诗庄词媚”之论,即所谓“诗言志,词言情”是也。吾虽喜词如诗,诸多佳作名篇亦可背诵,然思维实欠活跃,激情明显不足,故填词之尝试,甚晚于赋诗,总体水平,亦远逊于诗。最早作品,始于北大读研结束之时。

1994年7月,吾获北大史学硕士学位。北大学子皆有燕园情结,不得已挥手而别,难免梦绕魂牵。离校前夜,独步环湖三匝,依依之情,无以名状。特填《沁园春》以抒怀:

世路无凭,卅载蝶梦,回首堪惊。想悠悠岁月,韶光易泯;桩桩憾事,夙志难成。巴蜀飞花,长安落叶,东风寡意雨绝情,瑶琴在,叹知音何觅,弦断谁听!

燕园鼓瑟相逢,幸君值华年我正雄。忆勺亭漫步,丹枫似火;荷塘夜赏,素月如冰。古寺春光,长亭秋色,一曲阳关泪纵横。思来日,惟枕戈仗剑,共待鸡鸣。

初次试手,难免青涩。所以数年之内,再无词兴。1997年6月,吾获中央民大史学博士学位。离校前夜,颇有感慨,乃再作新词:仍为《沁园春》:

丝絮轻飏,杜宇浅唱,日上东厢。看垂杨俯首,风拂秀髪;娇花欲语,露浸罗裳。坦荡通衢,俨然楼宇,一水潺潺绕曲墙。徜徉久,对良辰美景,无限思量。

书山学海风光,令无数先哲若痴狂。想匡衡车胤,囊萤凿壁;苏秦孙敬,刺股悬梁。警枕君实,划粥小范,右军墨池万古香。今安在,作疏星朗月,映我寒窗!

乌飞兔走,老之将至。甲午除夕,阖家守岁。词兴骤至,不可遏止。乃填《虞美人》,以寄诸友。其中,有两句分取李后主词句、刘希夷诗句以改之。词曰:

年终莫叹芳菲了,尚有腊梅好;凌寒独秀旧城东,何惧朝来霜雪晚来风。

无寐披衣栏杆倚,爆竹声声起;一年一岁花儿红,怎奈岁岁年年人不同。

此乃经意之作,自认为水平尚可,词成之际,已是乙未初春。奉予诸友,多有好评。《社科院专刊家园版》曾予刊发;当代书法名家杨骥川先生颇为称道,特以隶书录之回赠。因篇中重字甚多,计有“声”字二,“岁”字三,“年”字四,骥川先生皆各取异体,以表郑重,吾得而宝之,感激不尽。

迄今为止,本人最为满意之作,应属《浪淘沙 萧寺逢雨》。吾生日乃夏历四月初八之佛诞日,佛缘深厚,可想而知。随年齿日增,近佛之心日浓,礼僧之意渐盛。某次入寺逢雨,突发灵感,新词乃成,曰:

槛外雨绵绵,如幕如帘;烟香缭绕一灯残。乍黯忽明光影幻,大慧不言。

江阔好行船,天海相联;慈航普渡万千难。法水偏逢无根草,空负佛缘。

几分无奈,几分惆怅。然禅意数缕,发于笔端,跃然纸上。诸友品之,佳评者众。

 

本人性格,好大喜功,故填词亦喜长调;稍短之作,亦属中调;而不屑于小令之属。就风格而论,欲“豪放”而胆气不足,仿“婉约”而情深未至,遵“格律”而法度欠精,故美其名曰“兼而有之”;或云“三不靠”,则更为贴切耳。然自得其乐,自享其趣。匆匆献上,以博一哂可也。

文章来源:邸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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