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飞驰在锡林郭勒盟宽阔的公路上，再从苏木的柏油路转到嘎查的水泥路，这条不断收窄却无比坚实的路径，如同一根强大的毛细血管，将现代文明的养分，源源不断地输送至草原最深处。如今的草原腹地，从旗里出发也可以在2—3小时内到达，这在骑马的年代是不可想象的。驱车来到牧民家中，除了门外那一望无际的草原，在房子里面根本感受不到这是如此遥远的牧区。男主人向我们津津乐道地介绍着房子的设计风格，一切都与城市别无二致。女主人坐在大理石餐桌前，熟练地刷着短视频，告诉我们，从装修材料到吃穿用度现在都可以网购，方便极了。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充满现代气息的草原安居图。

然而，当我的视线越过这些现代化的符号，投向那片本应“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土地时，一种巨大的失衡感油然而生——草场的绿意，似乎追不上生活的速度。

锡林郭勒盟位于内蒙古的中部，牧民世代居住在这片土地上，过着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一位老牧民对我们讲述，他从13岁就开始放羊了，一年四季跟着羊群走，那真是一个苦差事。夏天到处都是淖尔（水泡子），三五个浩特（牧户小组）围着淖尔放牧，为了让羊吃最新鲜的牧草，每十天半个月就要搬一次家，两头牛拉的勒勒车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而冬天天气很冷，白毛风刮起来像刀子一样，他们将刚出生的小羊羔抱到蒙古包里面，蒙古包里一半住人一半住羊。相较而言，现在的年轻人放牧太幸福了。围栏将牲畜圈在自家的草场上，跟群放牧已然没有必要了，牧民夏天骑摩托、冬天开汽车去看走远的羊群，而在近两年更加方便，覆盖草场的监控系统越来越普遍，在房子里面点点手机屏幕就能随时掌握羊群的动态。不仅牧民住进了现代化的房子，牛羊也拥有了温暖坚固的棚圈，刮风吹不到、下雨淋不到。牧区的孩子全部在旗镇上学，因此每周进城就成了必备项目，除了接送孩子，到代收点取快递、理发、洗车、陪孩子到广场游乐场也填充着牧民周末闲暇时光。

诗歌中“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惬意景象，与我们眼前这片土地的疮痍和寂寥，似乎横亘着某种龃龉，令人心生怅然。“您觉得草场和您年轻时候比有什么变化？”是我们调研中最常问的问题。一位60多岁的老队长回答说：“我20多岁的时候，骑着马草都能到马镫子，里面各种各样的羊草、针茅、画眉草、隐子草等至少有20多种，地上厚厚的枯草层，根本就看不到地皮，大群的黄羊在草原上奔跑，只能看见流动的脊背。”旁边30多岁的新任嘎查长摇着头接话道：“老队长说的画面，我听着跟假的一样呢，我还从没有见过那么好的草场。今年（2025年）是我们这边近20来年雨水最好的一年了，草也是我记忆中最好的一年。但是草场上草的种类特别单一，要么是大片的蒿草、要么是大片的针茅，低头一看，裸地的面积还是很大。”年轻牧民说得没错，作为一名持续关注草原生态的研究者，我从2018年开始跟踪锡林郭勒盟中西部的干旱问题，7年光景，有四五年到了夏季仍是赤地千里，所到之处，黄尘漫天，羊在草原上艰难地寻觅着牧草，第一次和我同行的学生惊叹道：“这里的羊是在吃土吗？”2024年秋季到今年夏季，几场大雨让草原的绿意重现，牧民的心情也随之好转，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盘算着今年终于不用再花大价钱买草料了。但是，草高了、草密了，草场植被的单一化却让人揪心，这单一的绿是一种脆弱的、缺乏韧性的绿。更让人忧虑的是，年轻一代这种“没有记忆的失去”，他们从未见过真正的丰饶，又如何会为当下的贫瘠而感到刺痛？在这里，生态的退化不仅是自然景观的变迁，更是一种集体记忆的断层，这才是比草场退化本身更为深远的危机。

草原上看到的这一切并不陌生，这种人与自然的关系在我们的身边随处可见。我们仰仗着自然走向了更广阔的天空、过上了所谓的更现代的生活，但是滋养着我们的大地却正在经受苦难。草原的困境并非孤例，它是全球现代化进程中一个尖锐的问题。

夕阳下，我看着一位老牧民在围栏中教孙子骑马，孩童眼中充满着兴奋和好奇，和小马在围栏里跑了一圈又一圈，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个围栏本不应存在，骑马越过山坡、穿过小河，和小马在淖尔里面戏水，才是草原本初的模样。我想，游牧的艰辛与苦楚不必非得延续，但是对自然的敬畏与顺应却永远不能消失。草原的旧貌或难复原，但我们的使命是重塑年轻一代对“绿色”的认知。唯有如此，现代化的车轮才能真正驶上可持续发展的道路，让草原的绿意从老人尘封的记忆映入下一代人的眼眸中，流转为生生不息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