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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无从聆教诲,终生不忘再造恩——献给刚刚远去的业师王钟翰先生
作者:邸永君 日期:2008-01-03

    2007年12月12日凌晨,吾师钟翰先生在被病魔折磨了近两年之后,那颗坚强的心脏最终停止了跳动,从而走完了他九十四年漫长坎坷而又辉煌充实的一生。早上八点半,大师姐定宜庄伴随着抽泣将噩耗告知于我。从她那沙哑的声音中,我能感觉到她发自内心的悲痛与伤感。放下电话,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尽管这个消息已在意料之中,但仍然难以接受。我至今仍然觉得,先生不会离去,他仍然像往常那样谈学讲道,评古论今,眉飞色舞,手势连连。从那天起一直到现在,我的情绪一直莫名地低落,怅然而若有所失。看到阶前飘零的落叶,便引出哲人其萎之无奈;遭遇扑面而来的寒风,则辄发造化无情之感慨。最是文人无本领,既不能减轻先生之病痛,留住先生之生命;又不能为其家人伸出援手,分担悲苦。思来想去,只能将真情实感作文一篇,以聊表缅怀哀惋之情。
    自1994年得入先生之门,今已十又三载。光阴似箭,恍然如昨。在当今这样一个教授遍地,“大师”满眼的时代,能投到一位名副其实的名师教授的门下,是何等不易,又是何等幸运。然而幸运竟降临到我这样一个先天不足、后天失调,资质平平而又定力甚差的愚人头上。每每想来,总觉得不可思议,只能由衷感谢上苍的惠顾和先生的错爱。然而尽管是惠顾与错爱,却改变了我的人生道路,甚至可以说是再造了一个新我。
    先生长我44岁,应属祖父辈份,且在学界有泰斗之誉,而给我最深刻的感受,却恰恰是先生的平易近人,从不摆谱。不仅每次拜访先生均要亲自迎送,且赠书皆题以“永君同学兄指正”,真是令我诚惶诚恐,不知如何是好。考其原由,大概是先生出身寒素,向无依凭,完全靠个人努力,艰难跋涉,步步为营,久之便形成了为人低调,温良恭俭的处世风格。岂不知,“苦大仇深”、历尽坎坷之辈,一旦得势,颇不乏居高临下,气指颐使者,具体例证俯拾即是,不胜枚举。而先生能将谦逊美德保持终身,当属难能可贵,是美好人性光辉之闪耀与发散。
    回想起十几年来,先生打电话召我,第一句话总是问:“你有时间吗?有时间的话能不能来一趟?”客气得简直让人承受不起。其中只有一次除外。那是1998年9月29日上午10点左右,我打电话问先生有没有事情需要我做。先生张口便道:“你马上来!”我感觉大事不好,拔腿便往先生家赶,见34单元门口停着一辆救护车。我心里一紧,蹿上三楼,只见120急救站的工作人员正把担架铺在客厅的地板上。再看床上,涂师母双目紧闭,鼾声如雷。急救人员加上司机只有三人,而抬担架需要四人,所以先生叫我赶来,正好凑手。把师母放在担架上往楼下抬时,她的一只手恰好搭在我手上,冰凉冰凉,我预感到凶多吉少,师母于当天下午五点离开人世。我们帮先生在客厅布置了灵堂,我把师母的一张近照放大,摆在灵堂正中。像框里的师母神态安然,慈祥平静。自此,师母的遗照一直陪伴着先生,直至最后。先生撰写的《悼妻文》,可谓悲凉真切,字里行间蕴涵着患难夫妻相濡以沫的缕缕亲情。记得有一次,我曾与先生谈道,当今时兴找后老伴,既可照顾您生活,又能减轻子女负担。先生当时凝望着老伴遗像对我说:“还真有人给我写信,这人40多岁,家住东北,说她一直崇拜我,现在愿意陪伴我生活。别人的事我不管,可我管得了我自己。一是我不能对不起我老伴,二是我不能老了老了,再坑害一个女人。”语气之坚定,堪称斩钉截铁。此后该话题便从未再提起过。
    先生十岁时,入私塾读经,后又长期就读于教会学校,并曾于中学时代正式受洗,皈依基督。但就我观察,其心灵深处的情感色调仍具有鲜明的中华传统文化底蕴。先生出身农家,师徒父子的传统理念一直影响着他的行事为人。他少小离家,漂泊在外,一直有把业师当做家长的古老情结。1934年,先生考入燕京大学历史系,从此出入洪煨莲、邓之诚二位先生之门,成为洪、邓二位大师的得意门生,并将师徒兼父子之真情厚谊保持终生,历经磨难,老而弥笃,确令人钦羡不已。先生每每提及与二位恩师之过从,经常是双目中蕴涵着泪水,言语中荡漾着真情。当然,师生之间的交往,不是一厢情愿,而要靠双方之互动。就我观察,先生与洪师关系虽属紧密,但师生色彩更加明显。因洪师早年留学美国,受西方文化影响很深,家族观念相对淡薄,且更欣赏英语和其它外语水平高的弟子;先生英语水平不属出类拔萃,所以不是洪师目中最得意的门生。但先生对洪师一往情深,终生不逾。路遥知马力,先生以一生忠厚,于晚年时终于赢得了洪师的最高信任,被托付将私人藏书赠予国家。先生谨遵师命,完成了这一遗愿。先生还与同门诸学长翁独健、周一良等诸先生一同将出版《洪业论学集》之稿费捐出,作为“洪业奖学金”基金,奖励北大、民大等两校历史系本科生、研究生,同时作为对恩师的纪念。1982年,先生应邀访美,时洪师已谢世逾二载。先生趋至恩师墓前,行跪拜礼,并洒扫祭奠。凝望遗像,老泪纵横,徘徊良久,不忍离去。此后,先生与恩师后人二十余年间书来鸿往,多有交游,以延旧谊。
    先生与邓师的交游,则属典型的师徒兼父子类型的典范。邓师是清闽浙总督邓公廷桢曾孙,数代簪缨,世家风范。然世家子弟往往不置生业,故而多将传道之愿寄予弟子。先生对邓师之才学人品心悦诚服,便望门投之。师亦激赏先生之勤奋好学,师生情义与日俱增。邓师著述素以行文酣畅、文采飞扬著称于世,时人有“文曲星”之目。且工诗赋,喜收藏,通金石,擅篆刻,有古名士风。先生则刻意模仿邓师行文风格,每有习作,必呈请批阅。师亦逐字润色,多予指点。先生行文风格,喜以文言写作。且以“字斟句酌,不坠空谈;惜墨如金,方谓自重”为法,颇得邓师着文要领,并传其学也。在与邓师数十年的交往中,先生几乎是以师为父,侍奉至谨,寄情甚殷。日寇占领北平期间,邓师被捕,释放后“不食周粟”,生活来源断绝。先生即赴天津从商,赚钱支撑恩师家庭达数年之久;先生新婚,应邀在邓师家居住一年,与家庭成员无异;邓师病危期间,先生以右派下放沈阳,嘱妻代其侍奉左右,并料理后事;后应邓师家人之请,先生为师撰就并题写碑文;邓师所撰《五石斋日记》手稿一直由先生保管等等,上述一切足以表明,先生视邓师为父,而邓师亦视先生为子。
    正因有这样的经历,使得先生对弟子的关怀,亦颇与父爱相仿佛,这是我们一门师兄弟共同的感受。就我个人而言,因办公地点离先生家很近,加之坐班联系方便,十几年来与先生交往较多。师徒二人经常促膝而坐,其乐融融。一次,先生命我陪同赴人民大会堂出席国际清史研讨会,因出发时间早,故邀我住在先生家中,但因怕叨扰先生而未敢从命;2003年8月先生九十华诞,在昌平举行学术研讨会,先生命我同住,我陪伴先生两天两夜,为师侍奉汤饭,铺床宽衣,晚间比床而卧,谈笑风生,当时觉得先生就像自家祖父或父亲,是那样亲密无间,那样轻松和谐。感情来不得半点牵强与造作,先生的魅力就在于平易而亲切。一个人在其最后的岁月,往往会因绝望而顾不上颜面,但先生一直到最后仍保持着智者的豁达。今年中秋节前一天的9月24日下午,我去先生家探望。当时他躺在卧室的床上,面容清癯,体力微弱,但思维依然清晰,目光仍然明亮。他望着站在床前的我说,今天我觉得你怎么这么高大啊?我说怎么可能?只能越来越抽抽。他听后微微一笑,平静地对我说,我才是越来越抽抽,那最后一天看来马上就要到了。我当时一阵莫名的伤感不禁油然而生。第二天,先生便再次住院,且病情急转直下,再也没有回来。12月19日,先生葬礼在八宝山举行,我们众弟子为先生守灵。待告别先生的众人离去后,我们含泪簇拥到先生遗体前行礼。姚念慈师兄问我,你准备行什么礼?我说我不管别人,我是要行跪拜礼,他说他也准备这样做。当我们走到先生跟前时,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跪在地上,为先生叩首,真是泪眼纵横,哭声一片。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膝盖有黄金,我上一次含泪下跪,是送别我父亲的时候。而此次这一跪也是我所必须要做的,不然则难表对先生的怀念感激之情,不跪,我将遗憾终生。先生也承受得起这一跪,因为他对他的恩师也是这样做的,且对弟子有值得跪送的恩德。
    几周以来,先生的音容笑貌时常浮现在眼前,使我不断回味十几年来从先生那里得到的一切。的确,一生中能遇到一位有能力提升自身价值、改变自己命运的人,无疑就是贵人。我不禁想到,自己虽然侥幸考取北大历史系研究生并获得硕士学位,但投到先生门下时,尽管已是三十七岁的年龄,却尚未正式发表过一篇学术论文,未精读过一种经典,对前景更是一片茫然。先生不弃,把我收在门下,几乎是从头教起。他第一次上课就问我,你读过几种经典?比如《四书五经》和《道德经》,哪一经熟悉些?我说大致都浏览过,但没有一经熟悉。先生认真地说道:要认真读,逐字逐句读。对于治中国古代史的学者而言,没有几部经典垫底,学问就飘然无根,要下大工夫。《四书》中,要着重读《论语》和《孟子》,《中庸》和《大学》篇幅短,掌握要容易些。《五经》也很重要。在中国古代,文史哲不分家,但也各有侧重。文学的源头在《诗经》,史学的源头在《尚书》,哲学的源头在《易经》,都要好好读。自此,我硬着头皮开始硬啃这些古籍,并从如坠五里云中到逐渐有所感悟。现在回想起来,尽管当时已有史学硕士和博士生的虚衔,且自我感觉良好,但竟然一部经典都没认真读过,真是汗颜。后来我经常想,当下,连史学博士居然都不用读经典,那经典到底丢给谁来读?在那些飘然无根的学问大行其道的当今时日,先生的教诲简直就是空谷足音、大雅不作也。
    先生秉承邓师家法,对文字工夫要求甚严,绝不满足于文从句顺,而是要行云流水。他对当今流行的行文风格表现出较强烈的不满与忧虑,多次提到要借鉴清代桐城派散文的行文风格。先生强调,邓师行文风格便是以桐城派为基础,经过自身摸索而形成。先生总结归纳为“采文言句式而慎用之、乎、者、也;史料力求准确可靠,立论力求精当公允,行文力求洗练流畅,结构力求紧凑合理,不用乖僻之字,不引艰深之典,不坠无谓之谈,不惜文章短小。他强调,学者要自立于学林,就一定要逐步形成自己的风格与特色。谈及白话文体,先生在肯定其为当今潮流的同时,曾批评道:满纸“的”、“了”,实令人不忍卒读。先生要求,写文章要有炼句意识,逐字敲打,平仄亦当考虑,读之琅琅上口的原因殆在此也。关于节奏的掌握,先生认为以四字为一句最为适宜,但也不能没有变化,不然则显得生硬刻板;要兼用三字、五字者,六七字一句偶尔也可用之,但再长则不美,有让读者喘不过气之嫌。先生援引桐城三祖姚鼐所提倡的“义理、考据、词章”等三方面为标准,并以当今学术话语予以阐释。认为“义理为思想性,即构筑理论之框架,属于哲学层面之精神关怀;考据即学术性,乃取舍史料之方法,属于史学层面之学术功力;词章即可读性,即结句行文之风格,属于文学层面之造诣水平。故而就现代史学而言,其根基不仅在史料之考据,哲学层面之义理当居首位,而文学层面之词章亦必不可少。这种具体而明晰的指导,使我很快便茅塞顿开,行文水平大见长进,饮水思源,皆先生指点迷津之功也。
    先生与我聊得最多也是我最喜欢听的,是他所经历的那些趣闻佚事,诸多片段耐人寻味,难以忘怀。例如关于取名,按家谱“国家显忠臣”之顺序,先生属忠字辈,因生于民国二年,汉民族精神复苏,故得名“忠汉”。直至临去长沙求学前夕,席宝田(东安县耆硕,曾国藩爱将,因擒获太平天国幼天王而赠太子少保。先生之伯父长期在席家当差,故有世交之谊)嫡孙席式乾对先生曰:“忠汉之名过于直白,我为尔取字为“钟翰”如何?王是指王羲之,钟是指钟繇,翰乃翰墨,可预示尔将来写一笔好字;钟亦可诠释为钟情,翰兼有书翰之意,可预示尔必能文思泉涌,学问有成”。先生多次讲到此字取得不俗,且为先生日后发展指明了方向。
    此外,趣闻佚事中已不乏令人难以置信者。先生多次与我谈道:“有一年,在洪师家遇到一位算命先生,此公神通广大,曾在袁世凯手下当差。当时邓师恰好也在场,洪师请此公为二人估算寿命。他认真看过邓洪二位面相后说,邓先生文曲星下凡,当享孔圣之寿;洪先生浩然正气,寿当在亚圣之上。我也忍不住在旁插话说:能否也给我算算?此公端详良久,然后说道:你一生将有两大劫难,只要能挺过去,享寿当在你的二位老师之上。我当时将信将疑,只当是听笑话。但事实证明无一言虚妄。邓师去世时,恰好是73岁;洪师享寿88岁,超过孟子4岁;我经历了在哈佛大学未得学位和二十年右派两大劫难,至今已活过九十,超过了两位老师,他算得还真是很准啊。”我到现在也一直觉得蹊跷,真是令人不可思议。我想,这也许就是心理暗示的作用吧。坚定地相信某些人和事,可能会形成一种精神支撑,使人坚强。先生在哈佛求学失去博士学位时,失落和郁闷可想而知。因为他是燕京大学派遣生中第一个空手而归者。不仅是个人的损失,也给学校和哈佛燕京学社蒙羞。以先生以往的一路顺风和才高气傲,这突如其来的精神打击实在是难以承受。先生曾对我说:“我离开美国时,某同学送我上船,握着我的手郑重地说道:‘要想开啊,千万不能跳到太平洋里去。’此时我想到,这是一大劫难,我一定要挺过去也能挺过去。”回国后,在评定职称时,法学院长为给自己手下的人争主动,便以未拿到学位为借口,使先生未能获得副教授职称。但不久先生便时来运转。共和国成立后,学位不再重要,先生很快便晋升为副教授,两年后又晋升为教授,兴高采烈,不能自持。终于乐极生悲,招来了第二次劫难。
    五十年代初,先生是民院最为积极地向组织靠近的进步教授之一,并出任校工会副主席,为职工利益而奔走。傅乐焕先生(清代第一位状元公山东聊城傅以渐后人,著名学者、前北大校长傅斯年先生家侄)曾多次劝先生要潜心学术,不要太热衷政治,但先生认为他落后消极,不以为然。反右斗争开始后,先生响应号召,积极参与,并开诚布公地与吴文藻先生等合写一张大字报,向组织交心,结果被划为右派,一夜之间变成人民的敌人,劳改、降级,且似乎永无出头之日。傅乐焕先生劝先生一定要想开,不可寻短见。但想开谈何容易?先生想到,这场劫难是命中注定,只能挺住,但未成想却又一次“因祸得福”。文革乍起,红卫兵兴,对专家学者的冲击力度远远胜过反右。而右派们因属“死老虎”而靠边站,反而比较超然平静。傅乐焕先生因与傅斯年(当时已去台湾)的关系而被审查,不久便投水弃世。作为“辽史三大家”之一的著名学者,就这样结束了本不应戛然而止的一生。每每提及此事,先生的遗憾之情总是溢于言表。
    先生信命,心结的作用往往难以逾越。他多次讲过,自己的寿命不会超过母亲。先生在家排行老九,自幼受母亲关爱胜过兄姊,对母亲感情很是深厚。老母一生俭约,开朗恬淡,长期寡居,和睦邻里,以96岁高龄无疾而终。九十岁时,先生参加体检,未见任何异常。据说民大历史系教师中,所有指标均正常者只有一位,就是王钟翰先生。一时传为美谈。然年过九十以后,先生总说寿命以二年为期。先讲争取活到九十二岁,又言活到九十四岁。我总说先生至少是百岁之寿,先生每每闻之,辄连连摇头。记得在2005年12月22日,我陪同先生去人民大会堂出席<影印版文津阁《四库全书》>首发式。先生兴致颇高,在会上谈笑风生,并应邀题词,曰“博学于文,行己有耻”。首发式结束后,我搀扶先生走下台阶,突然感觉先生脚下一软,我用力一提,先生才未跌倒。元旦时,先生说自己总感觉乏力,到春节时,腿已开始浮肿,不久便住进积水潭医院,被确诊为肝硬化晚期,从此再也未能康复。
    从个人性格角度言之,先生作为学界巨擘,固然过人之处甚多,不胜枚举。但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当属谨遵师命和听从医嘱。先生原本兴趣宽博,视野开阔。曾撰写并发表《<游仙窟>作者考》便是明证。而自洪师将先生研究领域定位于清史之后,先生谨记于心,发奋努力,力求于清史满族史领域与日人折冲,悠悠六十余载,未曾少懈。其间点校史籍,裒辑资料,发微辩难,着成五《考》,研究之深广、考证之精详,今世学者难有其匹,却不曾有一文跨越清史及相关领域。如此听话的弟子,至今已鲜见于域中矣。再者,先生谨遵医嘱,对医生的话言听计从。我曾向先生请教长寿之道。先生沉思片刻,认真地说:其实我没什么特别之处,就是平时生活要有规律,定时定点,不能打乱;一旦得病,不能讳医。要及早诊治,听医生的话。让打针就打针,让吃药就吃药,不能乱来。人至高年,多有病痛。我曾经历过先生数次住院。一次是在1995年,先生因尿血住进协和医院。被诊断为膀胱结石,据说有核桃般大,需做手术取出,非常痛苦,且有一定风险。我暗思先生已是82岁高龄,还有无必要做?能否承受得起这样大的手术?但先生非常坚决,说趁着身体状况尚好,一定要尽快做手术,以除后患。手术后,我见到躺在监护室里的先生,便身插满各种管子,表情痛苦,因未戴假牙,显得非常苍老,当时真是百感交集。但不久先生便恢复健康顺利出院,证明还是医生和先生的决断正确。另一次,是1998年,先生因白内障住院,需要进行手术。我想到如此高龄,这手术是否值得做,便劝先生慎重考虑。但先生口气坚定地谈道:我不做手术,就不能再看书看电视,那样比死还难过,所以趁着还不太老,一定要尽快手术。但第一次手术因植入晶体失败,未能达到预期效果,先生又要求再次手术,终于使视力恢复到能够阅读书籍、观看电视的程度。从而又赢得了大约十年时间,先生的确有先见之明。
    当然,听话亦并非有利无弊。先生因对邓、洪二师之膺服崇拜似已达到言听计从的境界。所以对生活嗜好也多有仿效。邓师善饮酒,先生模仿并有所光大,终身豪饮,直至临近九十岁时,方因患急性肝炎遵医嘱而戒之。1948年,先生奉洪师之命自哈佛回燕大,主持引得编纂处工作。辞行时,师问钟翰是否吸烟?先生以不吸作答。师曰:吸烟为至美之事,既可提神,复可助思,其乐无穷,胜饮酒者多矣。并以烟斗一支加上等烟丝一筒相赠。以师本意,是想以吸烟取代先生嗜酒之积习。而先生不但豪饮如故,却从此又终日烟斗在手,吞云吐雾,颇有乃师之风。涂师母责之戕害身体,先生每以“谨遵师命”对。直至30年后,先生已年近古稀,仍终日吞烟把酒,持之以恒。涂师母以先生健康计,强令二者必去其一,由先生自择。先生反复权衡,饮酒不仅是模仿邓师,且是其乐无穷之事;而吸烟虽是谨遵洪师之命,数十年间却并未体味到多少快乐,于是立戒之。其实,烟酒皆无益健康,过分嗜之,则必受其害。先生最终因酒精型肝硬化引起肾衰竭而辞世,当属喜剧开场而悲剧结局也。
    作为学者,往往对尊严的珍视甚于生命。然而,疾病的长期折磨,足以使不少人精神崩溃,尊严尽失。但先生辗转病榻的近两年中,一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不屈的意志、豁达的气度和高贵的尊严。对所有探视者彬彬有礼,对医护人员尊重服从,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从未有失态的举动,医生护士乃至护工皆称许有加,认为先生是最好的病人。在最后的日子里,先生因肾衰须进行血液透析,血液在体外循环,遍身插满皮管,令人不忍足睹。但先生仍平和而安详,向探望者点头示意。直至最后陷入昏迷,将尊严维持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在先生驾鹤西归后,认真盘点先生的精神遗产,是后人责无旁贷的使命。就学者的价值取向而言,大概可分为两类。一类主于疑,一类主于信。就我观察,先生属于后者,他对别人所说的话,大都听信。所以在做系主任时,给人们留下的行政风格是“先告为赢,先说有理”。但一旦发现某人说假话,则再说什么他也不再信。这就是先生的性格特点。
    对于一个学科的确立而言,对本研究领域相关资料的收集整理工作必不可少。而要想成为学术大家,在基本史料的整理方面的贡献也是一个重要方面。自1971年始,先生借调中华书局,参加点校《清史稿》,并最终圆满完成了这一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学术重任。再者,先生还独力点校《清史列传》二十册,辑录朝鲜《李朝实录中的女真史料简编》一书,为日后研究积累了丰富的第一手资料,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同时也为本领域的研究者提供了便利。此外,由于先生毕生在清史满族史领域辛勤耕耘,一方面致力于构建学科理论,另一方面不断推出力作精品。近300万字的学术成果,几乎成为后人难以逾越的经典示范。最后一点,先生循循善诱,诲人不倦,以终身教授的身份,先后指导硕士生、博士生二十余人,其中不少人已成长为本研究领域的佼佼者。因而在培养造就清史满族史学术团队方面,做出了突出贡献。上述的一切,使先生成为继往开来、彪炳青史的学术大师,赢得了国内外学术界的广泛赞誉与尊敬。
    通观先生一生,学而不厌,信而好古;历经坎坷,不改其志;勤于笔耕,著述宏富;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诲人不倦,桃李满园;兼济天下,复善其身;松龄鹤寿,功德圆满。以不懈之求索,亲身实践孔子所云之“不忧不惧,内省不疚”,孟子所云之“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于人格修养与学术成就方面达到高深之境界,足可副“君子”之盛名也。
    昊天不吊,丧我哲人;其神恒在,其魂永存。作为弟子,纵有千言万语,也难表衷情于万一。悲痛之余,惟有将先生未竟的事业继续推向前进,以告慰先生在天之灵。最后,我想用在先生葬礼上我献上的挽联作为本文的结语:自此无从聆教诲,终生不忘再造恩!
    
    
    
    
    
    
    

文章来源:邸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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