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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眼寒云忆吾师——写于王钟翰先生仙逝一周年之际
作者:邸永君 日期:2008-12-08

    北京的冬天,虽已不似几十年前那样寒冷,但毕竟是阳气沉潜、万物归藏之季节,迎面的寒风仍然强劲,秃树枯枝之上,映衬低云朵朵;残阳曛然无力,听任万物凋零。转眼间,吾师钟翰先生魂归道山整整一年矣。一年三百六十日,营营纷乱不足表。而先生的音容笑貌,仍不时浮现眼前。作为楷模偶像,先生一直活在弟子的心灵深处,继续关怀、鞭策并伴随着我们在人生道路上蹒跚前行,直到永远。
    
                                              一
    
    在当今时代,师生之间的联系多有随着学生毕业便突然疏远者。其后的联系往往变成礼节性的问候寒暄,并渐行渐远,以致形同陌路。甚至连求学阶段的师生关系也基本退化到类似职业联系的生硬与漠然。无趣与无聊,已成当今求学生涯之一大特点,“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老理念早已是天方夜谭,难为绝大多数人所接受。因师生关系须双方共同营造,非一方强求所能实现,所以这种类似理想世界的美谈佳话绝难在当今之世重演。但幸运的是,我们众弟子与先生的过从,却多与父子之情相仿佛,因而弥足珍贵,难以忘怀。
    记得先生葬礼结束后,同门学友与先生亲朋故旧共进“午”餐。在这次下午三点才得以举行的餐会上,每位弟子依次发言,以表达对先生的追念。我曾自认为与先生感情甚深,情若父子,也的确在先生晚年陪侍左右,无话不谈。但或许是我心硬似铁,或许是情深未至,在追忆与先生的交往时,我没有掉泪,更难感动别人。而令我至今铭记于心的,是师弟李德龙的一番发自肺腑的话语。他谈道:“我在历史系当副主任时,有一次先生到我办公室跟我说:‘德龙啊,你基础这么好,怎么不读博士?’我说工作太忙,顾不上,也没想好读哪段,读谁的。先生说道:‘我看你是块好材料,不读博士可惜了。你要是不嫌弃我老朽,就读我的吧。我别的忙帮不上,这个忙我帮定了!’我简直是受宠若惊,当即答应。入先生之门,我得到的不仅是学历和学识上的提高,更从先生的为学和为人方面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升华,懂得了今后应怎样做人,怎样做学问。我家在顺义,家里房间宽敞。有一次我跟先生说,我父亲想请先生来家里做客。先生当时就兴高采烈,慨然应允。先生农家子弟出身,到家后,他似乎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高兴得到处乱转,和我父亲拉着手并坐聊天,就像久别的兄弟。那以后,我父亲有一次很郑重地对我说,德龙啊,我和你老师都属牛,他还大我一轮,那么大的教授,一点儿架子都没有,那么远来咱家看我,还把我当做兄弟。从今以后,你要像孝敬我一样孝敬你老师,就是对他比对我更好,我也愿意。到底你能干点儿啥,你自己想,自己看着办。可我能帮老师做什么?他什么都不缺,光说空话,只能更显得不实诚。有一天我突然想到,我会理发,而先生那么大岁数,理发还要去理发店排队,不方便也不安全。所以从那以后,我一个月给先生推一次头,然后帮着他洗干净。先生也就不再去理发店,叫我给他我理发已是习以为常。可先生住院最后那几个月,我杂事太多,加上出国,就没顾上。先生追悼会那天早晨,我带着几个研究生去接灵,见到了没整容之前先生的遗容。脸上还贴着固定输氧管的胶布,白发有半尺多长,稀疏凌乱。我当时就嚎啕大哭。我对不起您啊先生,我没在您最后的几个月尽我的孝心,让您带着这么长的头发离开,欠您的,我这辈子也还不上啊。我们到八宝山后,我看着整容师把先生的长发修短,歉疚之情一直在心里翻腾。就能为先生干这一件事,最后还没干好。我对不起先生啊,呜呜——。”说着说着,竟几次哽咽,泣不成声。我们听着他的诉说,也都情不自禁地跟着流泪。当今时兴煽情,那廉价的所谓情感一经猛煽,足令稍有学识之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而德龙与先生的这份感情绝非做伪,而是真真切切,发自内心。后来听德龙说,他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当时他老父就大发雷霆,连声训斥:不象话,你太不象话!
    俗语有云:人走茶凉。先生身后,我们断不会让这杯承载着学问与情感的浓茶搁置冷却,而是要让其茶香四溢,热气腾腾。先生和师母于今年8月合葬于万安公墓。选好墓址后,经协商,碑基上镌刻先生手书一帧,由我建议并经先生家属首肯,选取先生题词“行己有耻,博学于文”,出自《论语》,又被明清之交著名学术大师顾炎武所强力提倡,先生生前一直以为座右铭;碑阳之文由先生家属提供,碑阴之文由众弟子起草。德龙师弟因隶书上乘,应邀为碑阳之文书丹。他凝神静气,力运毫端,将真挚情感融入笔墨,出色完成了这一使命。众弟子将撰写碑阴之文之重任委之于我。我诚惶诚恐,苦想沉思,以207字将先生一生辉煌浓缩于兹,泐之于石,以垂永久。并邀中国社会科学院前党组书记、副院长王忍之先生以魏碑体书丹。文曰:
    
    师姓王氏,讳锺翰,祖籍湖南东安。十龄就傅,后赴雅礼,嗣入燕大,从邓文如、洪煨莲诸师游。敏而好学,博闻强记。传邓师学,字斟句酌,行云流水;遵洪师命,专攻清史,毕生不渝。而立年撰《清世宗夺嫡考实》,崭露头角;不惑岁掌中央民院教席,授业终身。其间校勘典籍,枣梨《列传》;发微辩难,裘集五《考》;体大思精,誉满士林;海内同侪,尊为山斗。循循善诱,成就者多;门人廿余,情若父子。性喜豪饮,弗逊太白;兰馨鹤寿,远胜湘绮。
    师母讳荫松,姓涂氏。贤淑敦厚,相执偕老;大爱无垠,子弟怀之。有子楚云,女湘云、应云,孙禾。皆自强自立,湘云守其学。
    
                                                           戊子春日众弟子叩述
                                                               后学王忍之书丹
    
                                              二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先生那一代国学大师的渐次离去,使中国学术界进入群龙无首的战国时代。说到命运不公,我们这一代人确实生不逢时,童年板荡,时代使得我们先天不足,后天失调。而转念一想,历史又把我们推到了原本不敢奢望的位置。像我这样学养和材质平平之人,严格讲,能拿到本科文凭已属幸运;却阴错阳差,靠运气和小智,居然也拿到了博士学位,还得以列于大师门下,成为国家最高学术机构的从业专家,颇得益于当今学术界矬子里拔大个,甚至矬子里拔矬子的选任机制。我们缺少的不是展示才华的机遇,而是才华本身,故而机遇越多,暴露破绽的几率也就越大,有时简直能将学术研究演绎为马戏团中的滑稽表演。另一方面,我们这一代最缺乏的不仅是学识,更是教养。先生手书座右铭“行己有耻,博学于文”乃是治疗我们这一代学识缺乏症和道德矮化症的一剂良方。但痼疾绝非常药所能根除也。
    记得先生与我谈得最多的,是如何看待名利。他经常讲,不计小利,才能得大利;不务虚名,才能得实名。由此看来,先生也是儒家信徒,并不轻看名利。因为名利一直是绝大多数中国人奋斗的直接动力,淡薄名利之人往往给世人看作不思进取。而先生与凡人的不同之处是境界高远,不为小利虚名而折腰。中国文人历来有好高骛远的传统,记得有副对联云:计利当计天下利,求名当求万事名。听起来都觉得累得慌。可能是自己古书读多了,这种情结已深藏于心。说真心话,我对利似乎不甚注重,或许是因从事的职业与利无缘,但对名却看得不轻。司马迁老前辈的《悲士不遇赋》所表现出的对令名孜孜以求的渴望,引起了我发自内心的长久共鸣。“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顾影而独存。恒克己而复礼,惧志行而无闻。谅才韪而世戾,将逮死而长勤。虽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何穷达之易惑,信美恶之难分。时悠悠而荡荡,将遂屈而不伸••••••”。加之志大才疏的个性特征,浮躁起伏的精神状态,不要说要达到“计天下利”,“求万世名”的高远境界,即使是先生所讲“大利”与“实名”,也是可望而不可及,只能追求些小利与虚名,聊以自慰而已。真是举世浑浊,我也不清,世人尽醉,我也没醒。
    作为弟子,应扬先生所长,而先生的许多长处,乃凡人万难学得。仅举两例:他幼年便临池学书,宗法颜体,一生写字一笔一划,到老也没写过连笔字;而我却未学爬而思腾越,龙飞凤舞,写罢经常自己都识别困难;好在现在已用电脑打字,不然投稿被退回的概率肯定不会低。先生原本兴趣宽博,但洪煨莲师将研究方向定在清史后,先生便义无返顾,陆续发表文章数百篇,竟无一篇越出清史满族史相关领域;而我东游西顾,信马由缰,无所谓领域,无所谓方向,喜欢写就写,觉得什么有价值便研究什么,已有“杂家”之讥。终归是浅尝辄止,难以专深。其实,许多缺点是与生俱来,想改也改不掉。明知怎样做是对的,但就是做不到。所谓资质鲁钝,大致就是指这种情况吧。
    先生的辞世,使我自此无从聆教诲,精神失去依凭,很有些进退失据,漂泊无依之感。又逢冬日,忽有感念,草草成篇,谨表缅怀,竟无暇虑及文辞之疏浅也。
    

文章来源:邸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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