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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世回首话读书
作者:邸永君 日期:2009-01-07

    古人称三十年为一世,在甲骨文中,世即三十之意。《论语•子路》有云:“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还有“宛如隔世”、“隔世之感”等习语,用来形容相隔时间之长和社会变化之大。中国改革开放的三十年,整个社会的变化的确是太大太快,无论从涉及范围考察还是从变化程度衡量,都不是“宛如隔世”,而是确已隔世。
    我生于1957年。我们这一代人的学龄,皆在动乱中度过,堪称文化沙漠中的濒死幼苗,专制巨石下的野花杂草,先天不足,后天失调,风摧日曝,奄奄一息。但幸运的是,在我二十岁时,恢复了高考,使我们这些想读书的人终于有机会走上求学之路。进入大学后,我们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原来被尘封的各种书籍,几乎可用饥不择食来形容。就我个人而言,虽最早的专业是石油机械,但对文史似乎更感兴趣,也更具灵感,所以读了许多与专业无关的闲书,却又难免失之于杂,不成体系,且一目十行,不求甚解,一直未养成精读的习惯。
    经过了十几年寻觅摸索,靠着天生短期记忆力较强和几分小聪明,在1991年,我居然考取北京大学历史系硕士生,专攻清史。因备考时我是把《辞海》的几个与历史相关分册的辞条逐一突击背诵,对知识点的掌握应属准确,所以考分很高。但入学后才发现,知识点背后的相关史料,我却几乎均未曾阅读,更不知出处。根据导师袁良义先生开具的必读书目清单,我开始逐一恶补,狼奔豕突,踉踉踉跄,如期拿到了硕士学位。为了读博,我未联系任何工作单位,背水一战,又将《大百科全书•历史卷》辞条逐一抢背,对王钟翰先生所著《三考》也尽量精研细读,终于侥幸考取博士研究生。平心而论,我应属于最能适应当今考试制度的那类人中的一份子,要是像过去研究生需要提交自己的论文和著述,我原本就不可能有机会入得此门。我是进门时仍一窍不通,进门后才仓促应对,边干边学、照猫画虎,歪打歪着的典型。
    投到先生门下时,尽管我已是三十七岁的年龄,却尚未正式发表过一篇学术论文,未精读过一种经典。但幸运之处在于,尽管是误打误撞,却撞进了大师之门,得到了高人指点,所以每思及此,总有幸运万分之感。
    第一次上课,先生就问我,你读过几种经典?比如《四书五经》,哪一经熟悉些?我说大致都浏览过,但没有一经熟悉。先生认真地说道:要认真读,逐字逐句读。对于治中国古代史的学者而言,没有几部经典垫底,学问就飘然无根,要下大工夫。《四书》中,要着重读《论语》和《孟子》,《中庸》和《大学》篇幅短,掌握要容易些。《五经》也很重要。在中国古代,文史哲不分家,但也各有侧重。文学的源头在《诗经》,史学的源头在《尚书》,哲学的源头在《易经》,都要好好读。自此,一个伴随着“批林批孔批周公”运动中成长起来的粗鄙之人,开始硬着头皮硬啃这些古籍,并从如坠五里云中到逐渐有所感悟。现在回想起来,尽管当时已有史学硕士和博士生的虚衔,且自我感觉良好,但竟然一部经典都没认真读过,真是汗颜。后来我经常想,当下,连史学博士居然都不用读经典,那经典到底丢给谁来读?在那些飘然无根的学问大行其道的当今时日,先生的教诲简直就是空谷足音、大雅不作。
    就行事和写作风格而论,我们这一代人自幼耳濡目染,颇不乏红卫兵思维,造反派遗风,惟我独革,偏执狭隘;行文更是难脱文革语体,信口开河,豪情万丈,气冲霄汉,声嘶力竭。而最缺乏的无疑是自知之明,人文精神,学术滋养和谦逊美德。所以出产的“科研成果”和“高论”、“雄文”大都内容干瘪,空洞乏味,令人不忍卒读,却敝帚自珍,怡然自乐。记得1993年,我曾参与策划并主持过“北大五四历史学术节”,自我感觉场面隆重,气氛热烈,自鸣得意,沾沾自喜。但会刚散场,周一良先生就半开玩笑地大声评价说,我怎么觉得有几分文革中群众大会的味道?搞得系主任何芳川先生、副系主任宋成有先生和我等面面相觑,哭笑不得。读博后,钟翰先生多次评价过我的习作,大有文革大字报和两报一刊社论之遗痕。的确,想想自己的写作基础,基本来自黑板报、决心书、批判稿等文革范式,尽管有几年的恶补,但童年的记忆最为清晰,熏陶最为浓烈。拼凑起来的知识积淀,最主要的几宗无非是“红宝书”、《老三篇》和样板戏唱词,再有就是革命歌曲和重大社论授予我们的豪言壮语。皆烂熟于心,萦绕于腹,经长期而强烈的反复刺激,已达到倒背如流,至死难忘之境地。而其他种种,均属后来叠加,因基础太差,凹凸不平,所以整个知识结构显得杂乱无章,摇摇欲坠。自捧读经典之后,直返本原,重夯基础,方知何为真知,何为文化,越发因自己以往的浅薄与无知而羞愧不已。在此过程中,我的学术修养也提升较快,写作水平也逐步提高,并开始陆续发表论文,出版著述,近几年,已不时能体味到“优游其中,物我两忘”的意境。同时,也对经典更加偏爱,越来越真切感悟到中华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
    史学研究要进入状态,需要良好的记忆力和丰富的知识储备,有所谓“三五”标准一说,即应背诵(至少是熟知)五十篇古文,五百首古诗,五千个古人名及主要事迹。前两个要求我基本已经达到,后一个要求实在太高,仅我倾力研究的清代翰林群体就有6000余人,如何记得过来?只因起步太晚,过了记忆的黄金年龄,再想记牢,恐也难遂夙愿也。
    转眼之间,三十载光阴竟忽焉已过,当年的少壮已年过半百。随着年龄的增长,记忆力的确在衰退,而另一方面,理解力却在缓慢增长。自去年起,我对原本感觉甚难,几度却步的《易经》开始大感兴趣,且渐有所悟。
    孔子云:五十而学易,可以无大过。的确,我在踏入五十岁门槛后,着实感受到读易带来的快乐。首先,古人与今人取向大异,或不求显赫于当世,但求将书稿“藏之名山,传之后世”;或崇尚“微言大义”,断不会为赚取稿费而东拼西凑,胡言乱语。如两千年来学界《易经》作者之争,便是因古人无以著述而留名之欲,而成后人饶舌之资。但其哲理之深邃与价值之巨大,则堪称无量,令我辈叹为观止。
    仅以《乾卦》之《卦辞》与《彖辞》为例,《卦辞》只有元亨利贞四字。但寓意深邃,浩阔无垠。四字即已表达出阳气(乾)在春夏秋冬四季周而复始的变化过程。元者,春天阳气之始生初萌;亨者,夏日阳气之通达盛畅;利者,金秋阳气之尽竭利物;贞者,严冬阳气之含藏守正。而彖者,断也;《彖辞》乃进一步解释卦辞之寓义。其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除文字优美,文笔流畅,给读者有行云流水般审美享受外,区区五十七字所发散承载的文化含量之大,实难用文字来形容。试举几例。其中“大哉乾元”与“大明终始”,成为我国“大元”(1260-1368)、“大明”(1368-1644)两个朝代之名;大明、乾道、保合、太和、利贞、咸宁曾分别被用作年号。其中大明一次,乾道两次,保合一次,太和五次,利贞一次,咸宁两次。而就其含义而论,则更是立意高远,寓义精深。首句“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以统天”,代表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始生之象;“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则表示夏季云雨润物之德、品物生长繁茂之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则象征金秋万物有成之获;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代表隆冬万物守持正固,休整以待来年之势。“首出庶物,万国咸宁”则表示阳气周流不息,又将统领万物重新萌生,天地四方皆顺昌和美。实令人遐想无限,回味多多。
    中华传统文化体系内,儒释道三家互补,使人们有所选择,进退自如。但数十年来,主流价值观只继承了儒家的勤奋进取,自强不息的一面,而道家的洒脱与豁达,佛家的空灵与超越,几乎被世人所淡忘甚至摈弃。所以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读易,洒脱与豁达似乎在向读者招手。我以切身体验对朋友们说真心话:若想不与浅薄浮躁为伍,而思与宁静深沉结缘,那就读古籍原典;人到中年,最好是读易,而且要自己精读,慢慢感悟。定会读而有获,其乐无穷。
    金代诗人元好问有诗云:“晕碧裁红点缀匀,一回拈出一回新;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意思是写成好诗,可任人欣赏,而创作奥秘,则不可传于他人。对于资源共享、思维开放的当今时代而言,此种理念已明显老旧,不合时宜。其实,读经典、悟三昧;打实基础,不自满假,即为学术研究的金针之一,度与同人,有益无害。
    我们这一代人,不乏才疏志大,好为人师,眼高手低,痼疾难改者,而本人尤甚。大言不惭,读后一哂,聊作笑谈无妨也。

文章来源:邸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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