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春,邸永君采访照那斯图先生
哲学家认为,人类无法逾越、如影随形之困境有三:其一,生来只能以个体存在,却注定要生活于无数他人中间,且无法与他人彻底沟通,则意味着孤独;其二,欲望无边而能力有限,这是一个无法消除的距离,则意味着痛苦;其三,洞悉自己必死,又必然以死亡而告终,则意味着恐惧。而三大困境中居其首位者,当是对死亡之恐惧。
南朝文章大家江淹所撰《恨赋》有云:“已矣哉!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将人生最大遗恨,定位为“自古皆有死”,真情挚感,催人泪下;赢得知音无数,遂成千年绝响。
作为学者,则往往对尊严之珍视甚于生命。然而,疾病的长期折磨,足以使不少人精神崩溃,理念尽失。若能在生命之最后时段,一直保持清醒头脑、不屈意志、豁达气度和高贵尊严者,当属凤毛麟角,必然会赢得后亡者发自内心的尊敬。随着年齿日增,对生老病死之认识亦在深化,对前辈弥留之际之探望,对逝世同人最后之送行,总会引发伴随无限伤感之冥思遐想。而在先哲行列中,照那斯图先生的确与众不同。
照那斯图先生是民族所老所长,当代八思巴文顶级专家。我因受《中国民族研究年鉴》编辑部委托撰写《照那斯图先生访谈录》,而与先生定忘年之交;更由于共同发起并操作成功我院“绝学扶持项目”而成人生知己。
2006年,我院评选荣誉学部委员,先生与焉,可谓功成身遂,名至实归。
翌年,院青年中心策划青年学者与学部委员结对访谈并结集推出,书名曰《学问有道》。先生特邀我为访谈者,殷殷寄望,不言自明。自此,我对先生恭执弟子之礼。
颇为不幸者,2009年,先生被确诊为晚期胃癌患者,不得不住院治疗,直至一年后逝世。
其间,我曾数次去协和医院探望。先生消化机能丧失,只能靠输液维持营养之摄取,必然导致衣带渐宽,明显消瘦,体力锐减,油尽灯枯。却依然谈笑风生,精神饱满,令我感佩至深。
尤其是最后一次探望,先生已无力坐起,只能侧身卧床与我交谈。我们从八思巴文印章谈起,讲到少数民族文字之篆刻、拓片、收藏、解读,又转为对民族研究发展趋势之前瞻,以及对当前学风之评价等等,无一字不关学术,无一句涉及病情。
时间在身边流淌,不知不觉间,一个时辰已过,先生仍无倦意。我不忍再消耗先生精力体力,起身告退。门外转身,依依相顾,先生目光澄澈,面带笑容。此情此景,在我脑海中已定格为永恒瞬间,至今挥之不去。
记得当时我边走边想,先生大概不了解自身病情,所以才如此乐观;或许是疗效明显,康复有望,所以才心情舒畅,兴致高昂。未料得三天后,竟传来先生逝世之噩耗,实令我难以置信。尤其是从先生哲嗣佟兴安兄口中得知详情后,对我心灵之触动,可用震撼来形容。
从兴安处得知,先生临去世前三个月时,已自知来日无多,便执意要到外面走走。上车后,他对儿子说:“陪我去万安公墓,我要自选吉地,借以长眠。”
时值隆冬,寒风刺骨,斜阳惨淡,父子二人前后相随,相伴无语,于静谧墓园中缓缓而行。在一片苍松翠柏掩映的空地前,先生驻足查看,徘徊良久,然后轻轻一指说道:就选这里吧!
回到医院,又郑重相托:“你爷爷给我取名百岁(照那斯图在蒙古语中乃长命百岁之意),但活到百岁者能有几人?即使活到百岁,终归还是一死。杜甫诗中,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之句,我能活到七十六岁,已心满意足。古人讲究寿终正寝,我这病不打点滴就没法医治,看来只有求其次,那就是一旦有一天我昏迷不醒,马上放弃抢救,不许电击起搏,不许上呼吸机,更不许割气管,让我平静且有尊严地离去,你可一定要按我说的做呀!”兴安眼噙热泪点头答应,心中五味杂陈。
先生住院期间,对所有探视者彬彬有礼,对医护人员尊重服从,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从未有失态之举动,医生、护士乃至护工皆称许有加,认为先生是最好的病人。在最后的日子里,仍不失风度,颇得院方称道。
先生临终前一个月,兴安一直陪伴在侧,昼夜不离。就在我最后一次探视三天后之夜晚,先生轻声说道:“我感觉困得厉害,想睡一会儿。”兴安也因过度劳累,便趴在床头小憩。约一个小时后,兴安醒来,准备给先生服药,但无法唤醒,抬头看监护器上的心电图,已是一条直线。
值班大夫赶来后,立即征询家属意见,准备电击起搏、上呼吸机、割气管,兴安将先生嘱托转达,语气坚定,不容相违。医生护士表示理解,便撤掉监视器,先生走得安详平静而又享有尊严。
我听罢此言,对先生视死如归之刚毅敬佩之余,也为曾误认为先生不知病情而深深内疚。
先生逝世后,我恭执弟子之礼,接到太平间,送到火化室,并在遗体告别仪式上为先生守灵。后又遵师母之嘱,为先生润色碑文。数年来,我与兴安兄定期相聚小酌,情同兄弟,不亚金兰,怡怡如也。
《道德经》七十六章有“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之论,乃颠扑不破之至理。然而,在由弱变强之临界状态时,却最易暴露出脆弱。
由于对生命之眷恋、对亲人之不舍、对死亡之恐惧等因素交织缠绕,致使绝大多数人于此阶段表现出烦躁、焦灼乃至失态,亦在情理之中。我已亲眼目睹过多位亲人、前辈驾鹤西归,像照那斯图先生这样凛凛从容者,绝无仅有。故而聊抒所感,草成兹篇,以表怀念之情、敬重之意。
【照那斯图先生简介】:
照那斯图(1934—2010年),汉名佟书田,蒙古族;著名少数民族语言学家,当代八思巴字研究顶级专家。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所前所长,院荣誉学部委员。
永君按:此文乃应约而作。杲文川兄正努力推出我院同人述往文集,暂定书名为《社科院故事》,特约稿于我,此乃本人所完成三篇文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