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浦先生(1919--2005)
秋浦先生会见日本学者
2003年夏,秋浦先生与邸永君合影
2015年1月29日,是我所老领导秋浦先生仙逝十周年之忌日。特献此文,以表缅怀与崇敬——笔者题记。
东坡有词云:十年生死两茫茫。蓦然回首,秋浦先生(1919—2005)离开我们整整十年矣。秋老是我党老一辈新闻工作者,曾长期担任内蒙古日报社党委书记、副社长。1962年,先生奉调来京,任中国科学院民族所(1977年划归新成立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副所长、中国民族学会首任会长,并在此一直工作到离休。2003年春,我受《中国民族研究年鉴》编辑部委托,负责撰写《秋浦先生访谈录》。在征得同意后,我驱车前往先生位于温泉乡的住所拜见。当时正值“非典”流行,国人惴惴,公务不多,门可罗雀;路上车马稀少,行人素绢遮鼻。而先生却无以为惧,慨然应允。因相见恨晚,话题不断,故先后竟六次叨扰,每次均有大获。现在回忆起来,我能在先生晚年聆听教诲,真三生之幸也。所谈内容除写成《秋浦先生访谈录》发表外,尚有不少未得收入,总觉有些遗憾。因而加以整理,匆匆奉上,以飨读者。
秋浦先生的经历带有传奇色彩。能取如此诗意之名字,就不难判断先生定是古典文学爱好者。所以初次见面,我便问及:您的名字不由使我联想到诗仙李白的《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幽远的意境中伴随着缕缕惆怅,令人回味无穷。您喜欢唐诗吗?今天是否就先从您的名字谈起?先生莞尔一笑答曰:的确,我最初对文学的爱好胜过学术,这与家庭熏陶有关。然后便将一生故事娓娓道来,如江河之水,浩浩汤汤,不可遏止。
先生1919年7月出生在江苏省丹阳市柳茹村的一个诗书耕读之家,原名贡厚生,后改名后生,秋浦是我他做新闻工作时用过的一个笔名。幼年时从父读《四书》、《五经》等古籍和唐诗、宋词等,并学习作文赋诗之法,从而打下了坚实的文化基础。继而在丹阳、武进完成高小学业。十五岁时,由于父母双亡,先生无缘继续升学,只身前往南京谋生,在江宁林场任文书。其间结识了林场新任场长、共产党员李寄农,并由他介绍参加革命,当时年仅16岁。主要负责传递信件、刻印宣传品等工作。由于机智果敢,深受组织信赖。1936年西安事变爆发,党组织决定派遣其入延安红军大学学习。但由于形势复杂,局势多变,被迫滞留上海。其间在上海参加了战地记者训练班,为日后走上新闻工作打下了必要基础。后几经辗转,历尽艰辛,终于得抵西安八路军办事处,并到达延安。
1938年5月,秋浦先生入抗大学习,并于当年6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半年后,即被派往华北敌后抗日根据地晋察冀边区工作,被分配到冀热察挺进军随营学校担任秘书,并独自一人创办了校刊——《随校生活》。为保证按期出版,经常是自采自编、自印自送,使其影响日益扩大,于新闻界崭露头角。1941年,又被调往平西《挺进报》工作。第二年,日寇对我太行山根据地进行残酷的五一大扫荡,在转移途中,先生与敌遭遇,被子弹击中一侧睾丸,受伤被俘。在狱中,因无人为其医治,致使伤处严重感染,一条腿根部肌肉萎缩,留下终身残疾。能活下来,本身已是生命的奇迹。其间,先生严守秘密,一口咬定自己是逃难村民,终于在几个月后被释放。先生拖着残腿找到组织,继续为抗战而奔波。但入狱的经历成为其一生中挥之不去的梦魇,每次审干都要交代这一段无人作证的经历,并被定性为有叛变嫌疑。先生回忆道:每次被审查时,组织上都要讯问,你没叛变,怎么鬼子没打死你?还把你放出来了?谁能证明你没叛变?我的回答是:我在监狱期间,我所在报社的组织没有被破坏,工作没受损失,其他同志没有被抓,就足以证明我没有叛变,更没有出卖组织和同志。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从来就是“疑罪从有”,加之斗争的残酷,致使革命警惕性奇高,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所以这段经历被记入档案,叛变嫌疑的帽子也就只能一直带到阴间矣。
当时革命队伍中的文化人少,有文采、懂新闻的知识分子更是凤毛麟角。所以尽管被限制使用,但先生还是逐渐在新闻领域中脱颖而出。出狱后,先生任《晋察冀日报》编辑兼记者,编发过大量国内和国际新闻,并频繁往来于山区、平原、农村、兵营,穿梭奔走于战火纷飞的前线,采访过有美方代表参加的国共停战谈判。采写并发表了大量新闻稿件,以文笔优美、见地独到而著称。1947年,奉命筹办《内蒙古日报》,并主持报社工作。1949年9月,先生以中共特派记者的身份(当时仅有20名记者获准采访会议,其中中共记者两名,先生为其一)采访了第一届全国政协大会,见证了新中国诞生的全过程。先生对我谈道:“在确定新中国国旗的表决时,请同意者举手,我亲眼看到宋庆龄女士没有举手,因为她不愿意看到孙中山先生设计的国旗被替换。但这件事至今未曾披露。等我死后,你愿意披露此事,我也不反对,因为这是事实。”秋浦先生堪称我党自己培养的第一代新闻工作者和杰出报人,曾为我党和新中国的早期新闻工作做出过重要贡献,而采访开国大典无疑是他作为新闻工作者的职业高峰。
从一生经历看,先生这一代人堪称历尽坎坷,多灾多难。解放后,先生以亲赴大兴安岭鄂伦春聚居区考察为转折点,转入学术研究领域。但恰在此时,党内政治生活越来越脱离正轨,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日益被扭曲,荒诞趋势不可逆转,并一步步登峰造极。作为这个过程的亲历者与见证人,先生多次谈道:其实,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长官意志就已逐渐横行于学术领域,违反科学、违反规律的种种“壮举”接踵而至,习以为常。痛定思痛,回首当年,别有一番滋味。
首先就民族所和少数民族语言所合并的问题,秋浦先生谈道:“并所工作于1962年上半年即已完成,而我年底调入,所以对并所的原因和过程不很了解。但据说是时任国务院某负责同志有一个讲话,强调要精简机构,而方法之一就是将职能相同或相似的机构归并。当时学部认为两所均以少数民族为研究对象,故而予以合并,倒也合情入理。其实当时虽机构合一,但仍然相对独立。语言片在6号楼,傅懋勣先生主其事;民族片在2号楼,翁独健先生总其责。包尔汉先生以全国政协副主席兼任所长,以年高德劭,不大过问所事。我因搞内蒙少数民族调查而小有名气,由彭真同志提名,调入民族所任副所长,主管科研事务。来到这个全国最高的民族研究机构,当时的心情确实有些惴惴不安,心中打鼓。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之后我发现,我所各方面的实力均与其应有的水平相距甚远。我当时正值少壮,少有顾忌,决心予以更张。我向学部提出我的看法:‘科学院不科学,研究所不研究。’闻者哗然。但我有经过调查得出的数据为证,一个科研人员一年中用于科研的时间平均只有17天半,这如何能有高水平的成果?再者,我认为民族所虽是老所大所,但基础建设相对较差,由于规模庞大,难免人浮于事。应通过优胜劣汰的方法来优化队伍、提高效率。我提议每年对科研人员进行严格考试和评估,第一年不合格者告诫,再次不合格者调出。具体操作由我主持,当时不少被调出者皆不愿离开,甚至哭哭啼啼,但我不为所动,坚持原则。前后淘汰30余人,促进了全所科研队伍人员素质的提高和科研积极性的加强。还有就是果断解决了久拖未绝的学术烂尾项目。当时全国有16个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挂靠在我所,因种种原因无法继续开展工作,却还在拖拖拉拉,人浮于事,还要由民族所支付工资和经费。这无疑是在浪费国家的资源。我提出对调查组成员逐一考核,优秀者调来我所充实科研队伍,不合格者即与我所脱钩而由地方安置,从而解决了这个长期困扰我们的问题。”
就文革时的情形,先生讲到:“1966年,文革乍起,造反派兴,我被打倒,膺‘叛徒、特务、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等四项‘桂冠’,多次被残酷批斗。当时中央揪出了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全国范围内上行下效,混乱异常。在所内,造反派叫嚣要打倒“秋(浦)、王(利宾)、傅(懋勣)、翁(独健),对我们整日批斗,威逼甚烈;一次,我拖着一条残腿,被他们揪到民院礼堂,在批斗中央统战部李维汉部长的大会上陪绑。我们都被剃了阴阳头,坐喷气式,受尽凌辱。更有甚者,翁独健先生是哈佛博士,当时已年过花甲,又拖着一条残腿,仍难逃厄运,被强迫打扫厕所,被戏称为‘所’长,真是斯文扫地,瓦釜雷鸣。1968年,我被下放到河南息县干校劳改,当时我家五口人被分于五地,数载不得相见,真可谓‘一夜乡心五处同’。我出身贫寒,多年来历尽劫波。这是我参加革命的主要动力,‘穷则思变’是也;此时我再遭磨难,并不感觉意外。在干校劳动之余,我仍坚持读书,思考学术问题,幻想有朝一日能重操旧业。1972年,我因身体原因向组织提出回京治病的要求,终于得到批准,并被安置在昌平小汤山疗养院,于是就利用这段时间整理完成了《鄂伦春社会形态》的手稿,恢复了中断数载的研究工作。那段黑色的记忆真是不堪回首。”
对“文革”这一压在我们民族心头的顽石,先生认为,其根源是民族劣根性和制度缺陷性的集中爆发。而对当时擢发难数,罄竹难书的种种倒行逆施,先生虽不可能忘记,但已将其视为过眼云烟。
关于先生恢复工作后的作为,先生谈道:“1978年我恢复副所长职务,其时我已年届花甲。每每思及光阴荏苒,岁月蹉跎,一种紧迫感便油然而生。作为学术机构的领导者,我必须考虑我所的学科建设,而作为一名学者,同时也必须总结长期以来的学术积累,将其升华为带有理论性的思路。此时,我所已被集中到6号楼,完成了真正的合二为一。学科设置和建设已迫在眉睫。我们根据当时国内国际民族研究的具体状况和社会需求,对学科进行了大规模调整。在此阶段,我所牵头成立了中国民族学会,由我出任会长,直至离休。因不久便移居郊外,加之不良于行,所以不大过问所事,而只是阅读写资料和书籍,消磨时光而已。
因琐事缠身,终日营营,访谈结束后,我与先生联系较少。除偶尔就文中一些细节通通电话之外,再无暇去温泉乡先生家中探望。《访谈录》刊出后,我委托负责老干部工作的老邢将《年鉴》转交先生,便以为完成了任务。而2005年1月,我突然接到先生从协和医院打来的电话,说要约我一叙。方知先生因肝癌扩散而住院治疗,且已病入膏肓。我当日即赶到协和医院,只见病床上的先生,面容憔悴,形容枯槁,与一年多前判若两人。先生鼻子上同时插着氧气管和鼻饲管,有气无力地招呼我坐。我拉着先生那只曾写出无数妙文华章,而今却已枯瘦无力的手,坐在床边,一种哲人其萎的惆怅油然而生。回想起近两年前的六次拜访,每次告别时先生都拖着残腿送出门外,然后手扶楼梯目送我离去的情景,不禁自责起自己的薄情寡义。此时,先生的目光仍然深邃,思维依然清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今天请你来,是想跟你告个别。我的时间已经是按天来计算了,但八十有五,生而何喜,死而何惧!有几句话,我想讲给你听。我是半路出家,而且是边学边干,学问做不深。你受过系统的学术训练,又年轻,应当好好做学问,认真管理,把民族研究的事业继续推向深入。你也知道,民族研究不是单一学科,而是一个学科群,但在这个群落中,各分支并非并列关系,而是有轻重主从之分。我认为,民族语言、民族史、民族学和民族理论属并重的学科,而其他学科应属派生。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会发生变化,但一些不能获取一手资料,又不能全面把握研究对象,难以构建自身体系的学科,则不必大力扶持,更不应进行炒作和夸张。我这一生缺憾很多,主要是受所处的环境的限制,想做大学问也做不成。你们赶上了好时代,没人干扰你们,要有,也是你们自己干扰自己。要沉得住气,耐得住寂寞,我在那边等着看你们的成果。”我当时真是百感交集,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请您放心,我一定尽力,不辜负老前辈的期望。”但说来容易,做起来难也。此后,我经常感受到这个承诺的分量。
一周后,传来了先生逝世的噩耗。根据遗嘱,丧事从简,不开追悼会,不搞遗体告别仪式。但我觉得,不管别人如何,我一定要送先生最后一程。在先生遗体即将火化的那天清晨,我赶往协和医院。时值隆冬,阴云密布,寒风刺骨,百物凋零。地下室内,气味污浊,陈设简陋,人影幢幢,灯光昏暗,似地狱一般。尽管丧事从简,还是搞了一个小小的告别仪式。在简陋的告别间里,我见到了先生的遗容,清癯消瘦,面色青黄,颧骨凸起,两鬓如霜,与《秋浦歌》中“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的意境正相契合;眉头紧锁,双唇微张,似仍有欲吐而未吐之心事。隔着灰白色的罩被,我还是依稀看到了先生那两条长短不齐、粗细不均的腿的轮廓。家属三人:儿子、儿媳和女儿;单位代表三人,老邢、司机老钱和我。哀乐响起,家属已就位肃立。老邢突然对我说,这次属你级别高,你走前边。我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哀,这种送别者与家属人数相等的“二三得六”规格的葬礼,与一位副部级待遇的老革命的地位形成鲜明反差,历尽坎坷,终身勤勉,身后竟凋零至此!令人寒心啊。使我深深感受到的是世态之炎凉,人情之寡淡。我对老邢说,咱们还是按年齿吧。这样,老邢、老钱和我依次走到先生近前行三鞠躬礼,再与家属一一握手,劝其节哀。遗体抬上车时,司机不管搭手,我们六人刚好将就,缺一不可。待目送灵车远去,我当时就暗下决心,虽不敢保证日后不辜负先生厚望,但眼前起草先生生平的任务包在我身上,以报先生与我的忘年之交,并告慰先生在天之灵。我回所后,便根据档案起草了先生的生平事迹,先后发表于《院报》和《中国民族研究年鉴》。现摘取其中最后一段,请读者鉴定是否属发自肺腑之言。
综观秋浦先生一生,半生报人,半生学者;才思敏捷,思想活跃;性格豪爽,待人真诚;光明磊落,谦虚谨慎;学识渊博,治学认真;著述宏富,惠及学林。廿载记者生涯,足迹踏遍长城内外;一生追求真知,视野覆盖古往今来。秋浦先生的逝世,使我们失去了一位资深领导,学界耆硕,不仅是我所的一大损失,同时也是我国民族学界的一大损失。让我们化悲痛为力量,铭记秋老教诲,以秋老为楷模,厚德载物,自强不息,将先生未竟的事业继续推向前进!
当今时代,社会安定,承平日久;经济发展,物质繁荣;条件优越,信息畅达;环境宽松,出版便利。而学者中却多有心神难定,鬼使神差者。真真验证了王阳明老前辈的名言: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而先生的话讲得更浅显贴切:你们赶上了好时代,没人干扰你们,要有,也是你们自己干扰自己!
呜呼,大潮汹涌,势不可当,而欲免俗,何其难哉!
永君按:《中国社会科学报》定于元月30日刊发此文,因版面限制,将有所删节,此乃原稿,特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