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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郭嵩焘——第一位中国驻外使节
作者:邸永君 日期:2006-03-29

    作为泱泱大国,中国历代王朝皆重视交聘之典。而选使节,衔王命,折冲樽俎,以春秋战国时代为盛。至南北朝时,中土分裂,诸方各争正统,使节频出,各类活动于史籍记述颇详。宋与辽、金,对鼎立三分,岁贺正旦、贺生辰外,各朝皆有泛使,即当今所谓专使。然皆事毕即返,而不常驻。《金史》始有盟聘表,以专门记述使节来往情况。元、明至清,皆视己为天朝,海内外莫与为对,凡俄、英等国之来聘者,不分国之大小、强弱与远近,皆称之为“来贡”。洎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与英国定约,才不得不将别国置于对等。咸丰十年(1860年)英法联军入京,与清廷订立城下之盟,条约中有在北京设立使馆之条目。自是,有约各国陆续遣使驻京,而清廷并未派出使节。据《清史稿·穆宗本纪》,及至同治六年(1867年)十一月,命道员志刚、郎中孙家榖往有约各国充办理交涉事务大臣,此为清廷正式派遣真正意义上的对外使节之始,但巡使各国,而非专驻一国也。光绪建元,清廷派郭嵩焘使英,是为中国遣驻使之始。而郭嵩焘乃正途翰林官也。
    据朱保炯编《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卷下,郭嵩焘考中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丁未科二甲第六十名进士;据朱汝珍编《词林辑略》卷六,郭嵩焘,字筠仙,湖南湘阴人,选庶吉士,未散馆以军功特授编修。另据《清史稿·郭嵩焘传》,嵩焘遭忧归。会“粤寇”犯长沙,曾国籓奉诏治军,嵩焘力赞之出。赣事亟,江忠源乞师国籓,国籓遣之往,从忠源守章门。是时寇艎集饶、瑞,分泊长江,因献编练水师议,忠源韪之,令具疏请敕湖南北、四川制战舰百馀艘。嗣以赣被围久,船非可剋期造,乃先造巨筏,列砲其上,与陆师夹击,寇引去。厥后用以塞湖口者即此筏也。湘军名大显。论功,授编修。还朝,入直上书房。咸丰九年,英人犯津沽,僧格林沁撤北塘备,嵩焘力争之,议不合,辞去。
    同治改元,起授苏松粮储道,迁两淮盐运使。库储竭,诸军仰餔淮鹺者数十万,嵩焘躬自掣验,配置各营。提督李世忠拥重兵行私鹺,亡谁何,益遣入捕治之,运政乃鬯。明年,署广东巡抚。寇偪阳山,亟使张运兰击卻之。诏安陷,饶平、大埔警,与总督瑞麟遣将防边,追入诏安城,杀数千人,军稍振。是时金陵克,罢釐捐议起,嵩焘陈说利害凡千馀言,事遂寝。伪森王侯玉山避匿香港,恃英为护符,官吏莫能捕。嵩焘援公法与争,执以归,论斩。而瑞麟遽张其功,以率兵往捕闻,嵩焘力止之,不可。英人大恚,数移牒诘责。
    初,毛鸿宾督粤,事皆决於幕僚徐灝。瑞麟继至,灝益横。嵩寿衔之,上疏论军情数误,劾逐灝,并自请罢斥。事下左宗棠,宗棠言其迹近负气,被诃责。左、郭本姻家。宗棠先厄於官文,罪不测,嵩焘为求解肃顺,并言於同列潘祖廕,白无他,始获免,至是宗棠竟不为疏辨。嵩焘念事皆繇督抚同城所误,逾岁解职,遂上疏极论其弊,不报。
    光绪元年,授福建按察使,未上,命直总署。擢兵部侍郎、出使英国大臣,兼使法。英人马加理入滇边遇害,嵩焘疏劾岑毓英,意在朝廷自罢其职,藉箝外人口也。而一时士论大譁,谓嵩焘媚外。嵩焘言既不用,英使威妥玛出都,邦交几裂。嵩焘又欲以身任之,上言:“交涉之方,不外理、势。势者人与我共,可者与,不可者拒。理者所以自处。势足而理直,固不可违;势不足而别无可恃,尤恃理以折。”因条列四事以进。而郎中刘锡鸿者,方谋随嵩焘出使,虑疏上触忌,遏之,比嵩焘觉,始补上,而事已无及。既莅英,锡鸿为副使,益事事齮龁之,嵩焘不能堪,乞病归,主讲城南书院。
    未几,而俄事棘。崇厚以辱国论死,群臣多主战,徵调骚然。嵩焘於是条上六事:曰收还伊犁,归甘督覈议;曰遣使议还伊犁,当赴伊会办;曰直截议驳,暂听俄人驻师;曰驻英、法公使不宜遣使俄;曰议定崇厚罪名,当稍准万国公法;曰廷臣主战,止一隅见,当斟酌情理之平。上嘉其见确。已而召曾纪泽使俄,卒改约。
    嵩焘虽家居,然颇关心君国。朝鲜乱作,法越衅开,皆有所论列。逮马江败,恭亲王奕等去位,言路持政府益亟,嵩焘独忧之。尝言:“宋以来士夫好名,致误人家国事。讬攘外美名,图不次峻擢;洎事任属,变故兴,迁就仓皇,周章失措。生心害政,莫斯为甚!”是疏传於外,时议咸斥之。及庚子祸作,其言始大验,而嵩焘已于十七年卒矣。《清史稿·论》曰:中国遣使,始于光绪初。嵩焘首膺其选,论交涉独具远识。足见对其评价很高。
    从其本传可见,嵩焘一生阅历丰富,政绩斐然,敢言直谏,忠君爱国。而最值得称道之业绩,便是作为首任特命全权公使,出使英国。此前,他在曾国藩手下效力多年,又有入直上书房之经历,其干练与善于交涉之才能早为朝野所熟知。光绪元年(1875年)初,经军机大臣文祥举荐,嵩焘再度出山,先授福建按察使。时清政府筹议兴办洋务方略,郭嵩焘慨然命笔,撰就《条陈海防事宜》上奏,认为不应只将西方强盛归结于船坚炮利,若仅学习西方兵学“末技”,则必定于事无补。“如是以求自强,恐适足以自敝”。只有学习西方的政治和经济,“先通商贾之气,以立循用西方之基”即发展工商业才是出路。所言入情入理,掷地有声,嵩焘因此更加名噪朝野。恰在此时,云南发生“马嘉理案”,英国借机要挟,要求中国派大员亲往英国道歉,清廷万不得已,决定派郭嵩焘赴英“通好谢罪”。八月,清廷正式加授郭嵩焘为“出使英国大臣”,这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驻外使节。消息传开,顽固派纷纷指摘、讥讽,故乡湖南士绅竟有扬言欲毁其宅者。更有无聊文人编了一副对联以讽之。
    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由于中英尚未就马嘉理案谈判妥当,致使郭嵩焘出使延期。十一月,郭嵩焘署理兵部侍郎,上《请将滇抚岑毓英交部议处疏》,弹劾云南巡抚岑毓英,要求将对马嘉理案负有直接责任的云南巡抚交部严处,对盲目自大,封闭守旧的官僚士大夫予以抨击。自然又招致毁谤,一时“汉奸”、“贰臣”等骂名接踵而至。慈禧太后曾数次召见郭嵩焘,以示勉励。
    光绪二年(1876年)冬,嵩焘率副使刘锡鸿等随员三十余人启程赴英,在伦敦设立使馆。四年(1878年)又兼任驻法公使。赴英途中,嵩焘将沿途所见所闻写成日记《使西纪程》,对西方民主政治制度称道有加,认为清廷应予以研究和仿效。
    嵩焘到达英国后,对英国政治体制、教育和科学状况颇为留心,多次访问学校、博物馆、图书馆、报社等机构,结识了众多专家学者,并不顾六十高龄,与时偕行,潜心学习外语。还不时将考察心得撰文寄回国内,与内政外交方面提出中肯建议甚多。
    光绪三年(1877年)八月,郭嵩焘以保护华侨利益计,上奏清廷,建议在华侨集中的各埠设立领事,以保护侨民。清廷俞允,并于翌年在新加坡、旧金山、横滨等地设领事馆,以维护海外华侨权益。抵英后,嵩焘目睹英国国内禁毒措施之严厉,不禁感慨万千,两次上疏要求严禁鸦片,并提出具体建议。嵩焘还从中外交涉日益广泛的现实出发,建议总理衙门编纂《通商则例》,颁行各省并各国驻华公使,以便于处理外交事务时有所参照。总理衙门接受了建议,后虽未编成《通商则例》,但翻译了大量西方法律规章,以备参用。出使期间,嵩焘处理了一系列具体外交事件,并接待了中国第一批海军留学生,与严复等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嵩焘在对外交往中不卑不亢,分寸合度,持重老成,进退有据,处理外交事务合乎国际惯例,给驻在国留下了良好印象,以致郭嵩焘卸任回国时,英、法两国政府均欲表惋惜,不忍作别。
    三年(1877年)七月,郭嵩焘与守旧顽固的副使兼驻德公使刘锡鸿发生激烈冲突。清廷派遣刘锡鸿为副使的目的,主要就是监视嵩焘之言行。刘锡鸿秉承旨意,一直在暗中窥测,并不时对其攻击诋毁。此番,刘以“穿洋人衣、向巴西国王起立致敬、听音乐会频频翻看节目单为由”上密折参劾嵩焘,加之国内顽固派纷纷响应,郭嵩焘愤然而无奈,遂决定托病辞职。光绪五年(1879年),嵩焘与继任公使曾纪泽办理完交接事务后,黯然回国,称病回籍。
    郭嵩焘虽身处江湖之远,但对国家安危系念之心从未泯灭,常就外交时事上疏朝廷,或致书同年进士李鸿章等重臣。晚年,他在湖南开设禁烟会,宣传禁烟。光绪十七年(1891年)病逝,享年七十有三。
    郭嵩焘一生著述颇丰,代表作有《礼记质疑》四十九卷,《订正家礼》六卷,《周易释例》四卷,《毛诗约义》二卷,《绥边徵实》二十四卷,《诗文集》若干卷,尚有《郭嵩焘日记》、《养知书屋文集》、《养知书屋遗集》、《郭侍郎奏疏》、《礼记质疑》、《大学质疑》、《中庸质疑》、《使西纪程》等。作为学者型官员,其探索意识和进取精神,以及著述水准和写作习惯,当于其翰林出身颇有关联。
    综观郭嵩焘著述,比同时代人高明之处,首先在于脱离时代窠臼,超越“华夷界线”,鼓吹开放,热衷学习西方。千百年来,在传统社会封闭状态下生长起来的士大夫阶层,思想上一直自认为中国乃世界文明中心,沉湎于天朝大国的黄粱美梦之中。而境外一切民族皆被称作“夷狄”,并予以轻视与排斥。“华夷之别”、“夷夏之辨”成为中国传统的对外观念第一理念。至清代嘉庆时,作为总共最高统治者的仁宗皇帝仍标榜“天朝臣服中外,蕞尔夷邦,何得与中国并论”。从而严重制约甚至阻遏着中国的发展。在不久爆发的鸦片战争中,西方列强用大炮轰开了古老中国的大门,强行将中国历史纳入到世界历史的行程之中。“夷夏之大防”被打破,“用夏变夷”已成过去,而“用夷变夏”却势不可挡。郭嵩焘以其翰林官的素质与眼界,对外来的一切充满兴趣。他不仅热衷于自然科学、哲学、社会科学,还广泛涉猎西方的政治制度、经济制度、人心风俗等方面的知识,对西方文化有全方位深层次的认识。郭嵩焘当时就已经认识到:洋患生于中国,乃近代中国一大变局,是势之使然。因此,他反对“严夷夏之大防”,主张对外开放。他在《郭嵩焘日记》卷三中谈道:“茫茫四海含识之人民,此心此理所以上契于天者,岂有异哉?而猥曰‘东方一隅为中国,余皆夷狄也’,吾所弗敢知矣!”
    另一方面,作为外交官员,他强调必须发自内心地将列强看作独立的文明国家。他以切身感受亲见亲闻而写成《伦敦与巴黎日记》,谈道西人“以信义相先,尤重邦交之谊。致情尽礼,质有其文,……其构兵中国,犹展转据理争辩,持重而后发。……处今日之势,惟有倾诚以与各国相接,舍是无能自立者。”嵩焘不仅认识到西洋诸国是独立于中国“天子”权威之外的独立国家,拥有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历史文明的主权,而且领悟到加强国际之间交往的重要,认为与之交往必须讲求应付之方,否则将无以自立。
    针对当时士大夫因无知而形成的“虚骄”习气,郭嵩焘在日记中写道:中国除“取法”西洋外,别无他法。“三代以前,独中国有教化耳,故有要服、荒服之名,一皆远之于中国而名曰夷狄。自汉以来,中国教化日益微灭,而政教风俗,欧洲各国乃独擅其胜,其视中国,亦犹三代盛时之视夷狄也。”“南宋以后,议论事局,与古一变。学士大夫习为虚骄之论,不务考求实际,迄今六七百年,无能省悟者。”其所著《养知书屋文集》卷二十八中有云:面对西方先进的文化,“虽使尧舜生于今日,必急取泰西之法推而行之,不能一日缓也。”这种不畏人言的真知灼见,无疑是带有超前意识的金玉良言。考虑到当时举国上下的懵懂,嵩焘能有此见确属难能可贵。
    为使国人打开眼界,取法西方,嵩焘还将出使英国途中的见闻及感想,逐日详记,结成《使西纪程》,并寄回总理衙门。不料却引火烧身,事与愿违。顽固官僚攻击《使西纪程》“记道里所见,极意夸饰,大率谓其法度严明,仁义兼全,富强未艾,寰海归心。”王闿运在《湘绮楼日记》中,甚至认为嵩焘“有二心于英国,欲中国臣事之。”朝野上下,骂声一片,《使西纪程》最终被毁版。嵩焘归国后,备受冷遇,至死不被清廷见谅。苍凉气短可见一斑。
    随着历史演进,国人识见日增,郭嵩焘的远见卓识逐渐被世人理解和称道。严复曾评价嵩焘“负独醒之累”,将其与屈原相提并论;梁启超在其《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中,曾将郭嵩焘列为中国新思想界的第一批人物,而将康有为、严复和他本人等列为第二批人物,将嵩焘列为前辈和先行者,充分肯定了其对中国思想界的进步影响。日月如梭,沧海桑田。当今重读嵩焘著述,仍可感受到流淌于字里行间的爱国真情与过人智慧。感悟其当时心境,不禁生出对这位玉堂前辈的敬慕之情。感慨之余,特撰此文以记之。

文章来源:邸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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