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之诚先生（1887—1960）小照

洪煨莲先生（1893--1980）小照

陈寅恪先生（1890—1969）小照

陈寅恪先生与夫人合葬墓

张尔田先生（1874—1945）撰《史微》封面

吾师王钟翰先生曾负笈燕园，有幸与当年多位硕学大儒游，得沾溉尤多。现择其中四位之幽光潜德略加展示，以示崇敬。

邓公之诚：

之诚先生字文如，号五石，乃清二甲翰林总督邓公廷桢曾孙。祖籍金陵，诞于川，长于滇；幼承庭训，经史涉遍。生有异禀，敏慧超群；才华横溢，豪气干云。弱冠即任《滇报》主笔，为推翻帝制、创建民国而张目呐喊。后国事日非，心灰意冷，遂倾力治学传薪。执教燕大，树蕙滋蘭；春风化雨，桃李满园。吾师锺翰先生投于门下，入室登堂，不亚父子，情系终生。之诚先生人才一表，风度翩翩；不苟言笑，望之俨然。兼祧仁者之忧国忧民、学人之著书立说、骚客之吟诗作赋、雅士之书画金石，尤善篆刻，精书法，好摄影，通音律，长鉴赏，富收藏，有古名士风。更以境界高远，文釆斐然而为学界所重。文风笔法宗桐城派而有所更张。著述讲求言必有据，字斟句酌；惜墨如金，方为自重。釆文言句式慎用之、乎、者、也，不用生僻字，不引艰涩典，不坠无谓谈，不惮篇幅短。鍾翰吾师心领神会，得其精髄。而立之年即撰就《清世宗夺嫡考实》，凡六万言。史料宏富，考据精审；字字皆有出处，注释倍于正文。且遣词典雅，文史兼备；行云流水，无懈可击。自此崭露头角，兀立史坛。锺翰师辄云：“与先师较，才识、气宇別似天渊。”嘱我精读《中华二千年史》、《骨董琐记》、《清诗纪事》，并断言：“他日尔若能得文如师文笔之半，即可纵横天下，卓然成家。”吾深以为是，亦步亦趋；渐有所悟，得大益焉。先生长期执教燕大，久沐西风美雨，却终身不着西装。长衫布履，怡然自乐。晚年屡遭劫难，穷且益坚；困而修德，全节以终。真温润如古玉，坚韧若老松，浩然之气塞乎苍冥之奇人也。早年有术士为先生占，云“乃文曲星下凡，可得孔圣之寿”。先生一笑置之。后于1960年仙逝于燕园，享年七十有三。锺翰师为先师撰写碑文并书丹，每毎读之，不禁怆然。

洪公煨莲：

煨莲先生本名业，字鹿芩；曾长期担任燕京大学教务长兼历史系主任，乃民国时期著名教育家、学术战略家。先生祖籍福建，父为举人，曾任知县。其幼承家学，熟读经史。尤喜唐诗，杜甫诗文几可全部背诵；故极擅辞令，出口成章。后赴美留学，英文极佳；语速甚疾，妙语联珠，属集东西文化精粹于一身之智者。青年时期，既已发教育报国之宏愿，以“三有”、“三不”为圭臬。即有为、有守、有趣；造益国家而不为官、信教而不做牧师、执教而不当校长。进退有据，潇洒从容；善与人交，春风化雨。任教燕大后，循循善诱，桃李满园；提携后进，成就者多；胸襟博大，长于布局。先后命郑德坤治考古，齐思和治先秦，瞿同祖治秦汉，周一良治魏晋，王伊同治南北朝，杜洽治唐，聂崇岐治宋，冯家昇治辽金，翁独健治元，田农治明，王锺翰治清。且命侯仁之治历史地理，邓嗣禹治政治制度等。其庞大弟子群覆盖国史全部断代，将百代汗青尽收囊中。并推动创立“哈佛-燕京学社”，辟弟子赴美留学深造之通衢。众弟子学成后，大多回国治学，并成为各自领域之翘楚。吾师锺翰先生，遵洪师命专攻清史。七十年间从未逾界，集腋成裘，终成正果。洪门弟子，传道授业，再传弟子百余位。蔚为大观，遍布天下。吾辈皆间接得沾溉滋养，深深被先生奇志高品美德宏才所折服。锺翰师每每提及与先师之过从，怀念之情溢于言表，辄情不自禁，热泪盈眶。虽物換星移，然没齿不忘，老而弥笃。足证魅力之大，德泽之深。先生晚年，羁留美国，最终长眠异邦。美籍华裔学者陈毓贤女史，曾有幸采访先生。录音300小时，后整理成集，先由哈佛大学出版社推出英文版。现中文版己有三种，我皆曾拜读。崇敬之情，无以名状。

陈公寅恪：

寅恪先生字鹤寿，乃民国时期学界泰斗。融汇今古，贯通中西，膺“太老师”、“教授的教授”之盛誉。其祖籍江西义宁，生于湖南长沙。祖宝箴，官至巡抚；父三立、兄衡恪（师曾）皆才华横溢，名扬四海。先生天资颖异，冲龄开蒙，髫年即遍览经籍，饱读诗书。旁及音乐、书画、历算、英文等。甫十二龄，随兄东渡扶桑，自是三出三入，二十三年间游历欧美。遍访名士，转益多师，穷究典册，研习语言计廿余种。学富五车，备受瞩目。然拒申学位，白身而返。时值清华成立国学研究院，得与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并称四大导师。自是横空出世，大木参天。先生为学，境界、理念、方法、工具，皆独树一帜，鹤立鸡群，令同人心悦诚服，望洋兴叹。其间，与王君国维最善。然未及二载，国维竟投水自沉。 先生应邀撰文以吊，宣示理念。曰：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不自由，吾宁死耳……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彰；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此论出，若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又似一声惊雷，震聋发聩。每每诵之，仰与愧并。

先生才高名卓，致诸多学人以列名门下为荣。可壮声威、增身价也。锺翰吾师乃湘南农家子，负笈北地，向无依凭。秉持“以师为父”之朴素情感，在诸师目中，最为忠厚可靠。四十年代，日寇猖獗，山河破碎，为避敌锋，各大学无奈西迁。燕大入蜀，而复校于成都。聘先生掌教席。时其目疾日重，家少男丁，故生活困难。吾师尚无家眷，奉梅贻宝校长之命，居于陈府，朝夕相侍二年余。入室登堂，成就一段师生之缘。师为人向来低调，不事张扬。为避攀附之嫌，对此番经历绝少提起。后因釆写访谈录，我问及此事。师云：“尝询于先生，‘闻您精通各国文字计二十余种，然就治史而言，哪一种最为重要’？先生沉思良久，郑重答曰，‘中文’。” 光复后，师束装就道，留学哈佛。与先生别，先生曰：“我尝有诗云：‘群驱东邻受国史，神州士夫羞欲死’， 治中国史者出国留学，乃舍近求远，舍本逐末。惟当开阔眼界，习得几种语言作工具可也。”师遵先生命，而研习满文，为日后成就学问，有大助焉。

先生晚景悲凉，竟于十年浩劫中，惨遭迫害至死。无异于焚琴煮鹤，罪行令人发指。我受先生教诲之启迪，主动放弃西西弗斯推石上山式之外语学习，专心致志研习母语，渐致小成。饮水思源，当有所报，特撰文以谢之。

张公尔田：

尔田先生字孟劬，号遯庵、遯堪，钱唐人氏。祖、父皆亦官亦学，家风醇厚。其禀赋绝伦，过目成诵；早年中举，官至候补知府。于学无所不窥，尤精音律，耽文辞。民初以遗老自命而居沪，与王国维、孙德谦齐名交好，人目为“海上三子”。旋任清史馆纂修，主撰《乐志》、《后妃传》，文史兼胜，骈散结合，才情超迈，士林钦之。后执教于数所旧京学府。性沉毅，寡言谈；膝下无子，自处萧然。传道授业之余，以诗文自遣。有著述多种传世，其中以《史微》最为学林所重，尤见称于东瀛。晚年，任燕大国学总导师，素与邓之诚先生善，尝为其《骨董续记》题签。鍾翰吾师曾奉邓师之命，向孟劬先生请教骈文笔法。先生耳提面命，不惮劬劳，使吾师笔力大进，得益良多（永君按：六十年后，吾师辄举此例，嘱我汲取骈文之“用词考究、对仗工稳、结构严密、行文流畅”等诸多优点，对我文风笔法之形成，有大助焉）。不久，日寇进据燕园。其弟东荪入狱，先生受惊染病，自此元气大伤，竟于光复前数月溘然长逝。之诚先生撰《张君孟劬别传》以怀之云：“今之自命学人者多矣。攘臂争利，鬼怪百出，此世之所以乱也。夫为学贵于自修，而后可以及人。身之不修，焉用学，况无学而冒为有学者耶？ ”用以形容当今学界之种种不堪，亦极为贴切也。吾师为表程门立雪之敬、桃李报春之情，特辑录先生文稿，历经周折，终得于三年后以《遯堪文集》之名付梓，成学林佳话。掩卷深思，双重仰慕之情油然而生焉。

赞曰：班马后身，鸿鹄之志；史笔千钧，文才冠世；时乖运蹇，蒙尘折翅；安得长风，拨云见日。尚飨！

孔子云：“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诸位先贤之厚德高才，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而作为后学，唯有忝列门墙之惶恐，光大师门之使命存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