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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效法先贤 任重道远”系列之十六:元承金制
作者:邸永君 日期:2015-05-25

金中都与元大都及明清北京城变迁示意图

金中都与元大都及明清北京城变迁示意图

 

元大都布局复原图

元大都布局复原图

 

元大都遗址公园骏马雕塑

元大都遗址公园骏马雕塑

 

元大都遗址公园人物雕塑

元大都遗址公园人物雕塑

 

众所周知,金中都作为北中国政治、文化与经济中心,凡一甲子;而元大都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全国性少数民族政权之国都,逾一百年。金中都是元大都之前身与基础,而元大都是金中都之承继与升华,故而多有相通相似之处。两座国都之丰厚文化遗存,不仅是北京城市发展史之光辉一页,且是中华民族乃至全人类之珍贵遗产。现就所知,拟分四个方面简要归纳如下:

 

佛道二教 各得显扬

中国历史上的少数民族,往往比中原汉人更具宗教情怀。金中都时期,佛教盛行,而行秀禅师(1166-1246)之功绩最当铭记。禅师俗姓蔡,自号“万松野老”,金代河内(今河南洛阳)人,乃跨越金元两代之高僧大德。其十五岁出家,受戒后寻师访友,云游天下,参究禅宗修行之道。据《五灯严统》本传载:行秀于《华严经》用功最著,对诸子百家之学亦无不会通。他精于佛理,又长于机辩,熟谙世情,彻悟三界,睿智哲思,朝野钦敬。金明昌四年(1193),奉章宗之命,于禁廷说法。其时,帝亲迎礼之,闻法开悟,遂赐其锦绮大僧伽梨。又建普度会,每岁设斋。章宗承安二年(1197)后,行秀长住西郊栖隐寺。不久,又移至燕京报恩寺。此后,行秀禅师亲身经历金元之交兵燹之祸,处变不惊,弘法济世,普度众生。耶律楚材出仕蒙古后,曾经慕名造访,请教治国之道。万松野老以“以儒治国、以佛治心”答之。耶律楚材称道不已,以为至理名言,即拜之为师。这一理念无疑已触及到到耶律楚材心灵深处,并通过他而深刻影响到金元易代之际蒙古对中原地区的基本国策。后每遇疑难,耶律楚材仍多有讨教,且和诗、赠琴,过从甚密。万松野老圆寂前,曾留下一偈:“八十一年,只此一语,珍重诸人,且莫错举。”圆寂后,众弟子于大都城内建塔以埋其骨殖,即今北京西城砖塔胡同东口之万松老人塔。

至元大都时期,承金代崇佛之风,佛教被定为国教,尊藏传佛教萨迦派高僧为帝师,诸帝登基前,须由帝师灌顶授戒,乃至佛寺遍布京城。尽管敕建佛寺多属藏传佛教寺院,然寺院平面布局与建筑形制,又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汉地佛教尤其是禅宗丛林伽蓝规制影响。金中都时期,佛教主要以禅宗为主。而忽必烈即位后,大力尊崇藏传佛教,对禅宗一系采取贬抑态度。然而,并非排斥所有汉地佛教,禅宗之外之律宗、华严宗等派别,复趋活跃。元大都各大敕建佛寺之住持,多是汉传佛教之高僧,如大圣寿万安寺、大天寿万宁寺、大崇恩福元寺、大天源延圣寺、大承华普庆寺住持多是出于南城宝集寺之律宗高僧;大承天护圣寺住持,则为华严宗大德。此种做法,有于各教派间获取平衡之深意在其中也。客观上,为佛教诸宗走向融合,起到过促进作用。

金中都时期,道教亦大展其用,而丘处机(亦作邱处机,乃因孔子避讳,改丘为邱)居功至伟。丘处机(1148年--1227年),字通密,道号长春子,登州栖霞(今属山东省)人,道教主流教派全真道掌教。年二十,拜全真道祖师王重阳为师,又奉师命,得丹阳子马钰教诲,道业大进,与六位同门合称“全真七子”。后赴饶州龙门山(今宝鸡)隐居潜修七年,成为全真龙门派创始人。金大定二十八年(1188),丘处机应金世宗召,自乃师王重阳故居赴中都,奉旨塑王重阳像于宫观,并职“高功”,主持“万春节”醮事,对世宗皇帝作“持盈守成”之诫,影响深远。自金泰和三年(1203)始,任全真道第五任掌教,时间长达二十四年。其间,尤以万里西行,与成吉思汗于大雪山(今兴都库什山)相会而名震天下。金兴定三年(蒙古太祖十四年,1219),成吉思汗派近臣刘仲禄持诏书相邀,丘处机云:“我循天理而行,天使行处无敢违。”遂率弟子十八人前往。历时三年,行程万里,以七十四岁高龄,与成吉思汗相见,并多次进言:“要长生,须清心寡欲;要一统天下,须敬天爱民。”深得赞赏,口封“神仙”。受丘处机影响,成吉思汗曾令“止杀”,史称“万里赴诏,一言止杀,悲天悯人”,对其后蒙古--元朝之立国理念,影响至大。东归后,丘处机积极布道,使全真派乃至道教进入兴盛期。宋、金朝廷均屡次诏请其赴朝,皆被婉拒。太祖十九年(1224)春,丘处机应蒙古国治下燕京官员之邀,主持天长观(今白云观)。三年后,成吉思汗下诏,将天长观更名长春宫,赠“金虎牌”,并云“道家事一切,仰‘神仙’处置”,请丘处机掌管天下道教。是年七月初九日,丘处机仙化于兹,瑞香氤氲,整个北京城三日,世人称奇。元世祖时,追尊其为“长春演道主教真人”。为纪念“丘神仙”之无量功德,道教信众定其生辰(夏历正月十九日)为燕九节,岁岁庆祝,至今不衰,现已成为京津地区著名风俗之一。

丘处机直接继承了乃师王重阳“三教合一”思想,认为先圣所示之大道,各有旨趣,而一理相贯,不相违逆。其曾云:“儒释道源三教祖,由来千圣古今同(《磻溪集》卷一)。”乃师王重阳身后,七大弟子分至各地布道,其对祖师真传之理解,各有不同。而丘氏所创之龙门派,更注重吸收儒家思想,显示出儒家所具之入世倾向。

著名学者钱穆,曾比较丘处机之学与马钰之学之异同。他在《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中指出:“丹阳(马钰)之学似多参佛理,独善之意为多。长春之学似多儒术,兼善之意尤切。而两人之学皆出重阳,盖重阳宗老子而兼通儒释,而丹阳、长春则学焉而各得其性之所近。”所论甚是精到在理。正由于丘处机之学具治世之用,元代统治者大为提倡,乃至元大都道教宫观布满全城,计有52观 70宫,总数逾百,足见道教影响之巨。

元大都时期,宗教信仰趋于多元,不仅佛道二教各得其所,基督教、伊斯兰教与萨满教等亦各展其能,并行不悖。朝廷对各种宗教采取兼容并蓄的态度,并不排斥或偏袒任何一种宗教信仰。这对中华域内各民族之间之文化交流与融合,推动作用明显。

 

气象非凡 国势开张

金中都于辽南京为基础上兴建,一方面必然会受其制约,而另一方面,因其以宋汴京为蓝本,使宫城位置更接近居中,从而更接近《周礼•考工记》对王城之总体布局。主其事者,乃中原文化修养极高的重臣张浩、苏保衡等。金中都采用三重格局,即大城、皇城与宫城。大城即外城面积约十九平方公里,呈方形,原有城门十二,南面居中为丰宜、右为景风、左为端礼,东面居中为阳春、左宣曜、右施仁,西面居中为丽泽、左灏华、右彰义,北面居中为通玄门、左会城、右崇智。后因位于中都城东北之大宁宫建成,为前往便捷,故辟光泰门,遂有十三门之数。光泰门很可能位于会城门内天宁寺附近,亦有可能在金代漕运沿线一带。都城之内,乃皇城,位置在大城偏西,而尚未居中。其东西窄、南北长,周围三里,有城门四,东宣化门、南宣阳门,西玉华门,北拱辰门。皇城中,建有宫城。中心建筑为大安殿,乃朝会庆典之所。皇城之西玉华门外,辟有皇家园林,曰同乐园、鱼藻池。鱼藻池即太液池,宫城居城中而略偏西南,纵轴与丰宜门至通玄门之南北线重合,南为宣阳门,北有拱辰门,东、西分别为宣华门、玉华门。宫城前部为官衙,北部为宫殿。若按“面朝背市”仪制,商业中心应在北面会城门、通玄门、崇智门、光泰门之内。而城门、宫殿等建筑之命名,亦足以见证当时君臣中原文化学养之深厚。且参照当时汴京之制,于宫城之外、皇城之内安置行政机构及皇家宫苑,皇城南部以当中御道分界,东侧为太庙、球场、来宁馆,西侧为尚书省、六部、会同馆等衙署,使“面朝后市”、“左祖右社”格局初步形成。另外,城内增设祭祀建筑,如天坛、风师坛、雨师坛、朝日坛、夕月坛等,使礼制完备、气象初显,从而为元大都及明清北京城之布局,奠定了坚实基础。

元大都则是中国古代最后一座按完善规划平地新建的都城,也是惟一一座采用街巷制创建之新都。中轴线南起丽正门,穿过皇城的棂星门,宫城的崇天门和厚载门,经万宁桥,直抵中心阁。于核心地带,筑有皇城,中轴线上,前后排列主要宫殿。元大都格局,准确体现《周礼·考工记》所云之 “左祖右社,前朝后市”规制。左祖,即太庙位于皇城之东,右社,即社稷坛位于皇城之西。前朝即皇城位于都城南部;而后市即商业区位于都城北区。此等规制,与中华传统文化讲求对称之审美法则最为相符,令人称道。

因择址新建,元大都规划未受旧格局掣肘,故而居民区与金中都新旧坊制混合形式不同,全部为开放形式的街巷。《周礼·考工记》有云:“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即都城为方形,四壁各设三门。其为周人根据礼制思想所提出的一种理想设计方案,而严格按《考工记》规定建造之都城,一直未曾获见。相比而言,元大都与《考工记》规划思路最为接近。唯一不合之处,乃北墙不依“旁三门”之制,只开安贞、健德二门。考其原因,史书未载。然究而察之,当与堪舆理念相关。据《元史·刘秉忠传》,负责大都规划者刘秉忠,曾出家为僧,法号子聪。其自幼熟读经史,“尤邃于《易》,及邵氏《经世书》”;“天文、地理、律历、三式、六壬、遁甲之属,无不精通”。故依堪舆之术、风水之理予以变通,亦在必然。以风水角度言之,南属阳,北属阴。元大都布局,规整而对称,若南北两垣均辟三门,因城门南北相对,则阳气从南门入城后,沿中轴线北行,经皇城、宫城直抵北墙,气必自中门而泄,属非吉之形、不详之象。为除“气泄”之弊,故将北墙改为二门,以收“挡气”之效焉。此外,南为阳,北为阴;奇数为阳,偶数为阴。故大都南垣取阳而辟建三门,北门就阴而只设二门,阴阳相合,大吉大利也。

刘秉忠深得元世祖忽必烈信任,其才华得到充分施展。元朝国号与开国年号,乃择取于《易》。国号“大元”,出自《易·乾》“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年号“至元”出自《易·坤》“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乾坤相合,阴阳相配,甚为得体。此外,营造大都,不仅依《周礼·考工记》制定总体方案,且据《易》为十一座城门命名:北健德、安贞,东光熙、崇仁、齐化,南文明、丽正、顺承,西平则、和义、肃清,皆遣词典雅,寓意深邃。“丽正”出自《易·离》“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文明”出自《易·乾》“见龙在田,天下文明”;“安贞”出自《易·讼》“复即命,渝安贞”等等。刘秉忠据《易·系辞》“大衍之数五十”之意,将大都街道按方位分为五十坊。各坊皆以街道为界线,虽有坊门,但无坊墙,坊门仅为标志而已。大都城有中心台,位于城市东西南北之中心,以为坐标定位之基准,于中国城市建筑史上,尚属首创。其占地一亩,其旁有中心阁。《析津志》载:“中心台在中心阁西十五步。”在中心台正南有石碑,刻“中心之台”四字。中心阁在中心台之东,正位于大都城中轴线上。其具体方位,于当今之鼓楼相去不远。

就城中街道坊巷布局而论,金中都时期原属于辽南京城范围内之街道,仍保留唐代里坊的形式,各坊之间彼此隔绝,相对封闭;而金代新建部分,则为沿大街两侧平行排列街巷之格局,各街巷间不设围墙,畅行无阻。二者共处于同一城市之中,乃元大都胡同格局的过渡阶段。而元大都街道布局,则依照《周礼·考工记》,全城各有九条东西、南北干道,加之若干胡同,划成方整的棋盘形制。街道亦有统一标准,元末熊梦祥所撰《析津志》载:天衢肆宽广,九轨可并驰。自南以至于北,谓之经;自东向西,谓之纬。大街二十四步阔,小街十二步阔。三百八十四火巷,二十九衖通。衖通二字本方言,即胡同(原作衚衕),系蒙古语hudug之音译,意为水井。其最早出现于元大都时期,如元杂剧关汉卿所作《关大王独赴单刀会》中,即有“直杀一个血衚衕”之语;李好古所撰《沙门岛张生煮海》中,有“你去兀那羊角市头砖塔儿衚衕总铺门前来等我”之句。砖塔胡同位于西四地区,至今尚在且名称未改,乃北京胡同之祖。元代以降,胡同已成北京最具代表性之标志。

据《析津志》载,元大都建成后,世祖忽必烈“诏旧城(金中都故城)居民之迁京城者,以赀高(有钱)及居职(有职)者为先,乃定制以地八亩为一份”,分予迁入大都居住之富商、官员,以建造住宅,由此,开启了大规模营造四合院住宅之过程。被视为视为北京四合院之雏形的当今后英房胡四合院遗址,便是元大都时期民居建筑之遗存。其主体建筑坐北朝南,一般以粘土烧制而成的长砖为建筑材料,垒砌成房屋、院墙与院门,屋顶多为木梁架组成,或部分使用石构件,上覆陶瓦。依四个方向而建的房屋及院墙,组成一个四方或长方形封闭院落。而考虑到建筑风格之继承性,可以断言,辽南京,尤其是金中都时期民居建筑,亦当与传统四合院形制相去不远。

元大都之建,晚于金中都百余年,元朝国力又远超当年金朝,都城规模上即可体现。元大都周回60里,面积约三倍于金中都。从金中都到元大都的城市发展走向,无疑为其后明清北京城之规制,提供了优良范式,奠定了坚实基础。

 

 水系纵横 大展其利

城市之出现,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产物,其产生亦深受客观因素制约,而首要条件乃水源充足。春秋时,齐国大政治家管仲曾云:“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诸生之宗室。”在《管子•乘马》中,他明确指出,“凡立国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高毋近旱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沟防省。因天材,近地利。”也就是说,凡营造国都,不建在大山之下,也一定要建在大河近旁。高处不可近于干旱地区,以保证用水的充足;低处不可近于水洼地带,以节省沟堤之修筑。所以,定要依靠自然资源,凭借地势之利建设城市。管子阐明了建设国都,营造城市的基本原则,这也是历史上建设城市经验的总结。中华古代堪舆理论,讲求“乘得生气”,认为生气“遇风则散,遇水则止”,意即水有将“生气”“定于一处而用之”的强大功能。的确,城市须臾不可离水;一旦无水,则繁华不再,终变死城。同样,城市又最惧洪水泛滥,一旦洪水来袭,又不能迅速泄洪,则成灭顶之灾,使城池毁于一旦。北京之所以能成为八百年之国都,对周边水系之开发与利用,是不可或缺之重要因素,而金中都时期的贡献,更值得一书。

就实用价值而言,水系之用,有生活用水、交通运输(即漕运)及军事防御(护城河)等三大功能。而古代特大城市之建,必依托天然水系,并加以改造、利用。与北京城区关系最密切之水系有三,即莲花河、高粱河及永定河水系。莲花河水系由莲花河与莲花池组成,规模不大,却对北京城市发展产生过重大影响,曾是秦汉蓟城、隋唐幽州城、辽代南京城和金代中都城第一水源。莲花池位于古代蓟城西侧,故名“西湖”;而莲花河古称洗马沟,起于莲花池而东流。辽代以前,曾沿城西而折南,再沿南城墙折向东,注入漯水,即今日之永定河。

 金中都将辽南京向东、西、南三面,各外扩三华里,洗马沟沿城之一段,被纳入城中,并注入皇家园林同乐园与西华潭,再从龙津桥下向东南流出城外。这一变化,开启了其后北京城内帝后贵族“傍水而居”的千年历史。

金中都西莲花河即洗马沟水量有限,辅之以地下水,供应生活用水尚可,却不足以满足漕运需求。当时旱路、水路两大交通体系中,水路即漕运之运力明显高于旱路,特大城市人口之众,无漕运则难以支撑。金中都时期,朝廷亦曾将北面高粱河水凿渠东下,直达通州,但高粱河水量有限,不敷其用,故而开渠引来玉泉山水,与高粱河汇合,被称为闸河,又称运粮河。又引来高粱河上游另一条分支,向南注入中都城北护城河,再向东与闸河相接,使粮船可直抵城下。从而解决了漕运问题,但因闸河水量有限,漕运十分困难。为获取新水源,金朝廷大定十一年(1171),于石景山开凿金口,引卢沟河(今永定河)水直通闸河。河水在当今玉渊潭南部汇入中都北护城河,然后东流汇入通惠河道,直达通州。然而卢沟河水源自黄土高原,落差大,泥沙含量高,季节性明显,故而不宜行舟,且屡酿水患,甚至多次危及中都安全。至大定二十七年(1187),不得已将金口堵塞。直至金亡,一直未能解决漕运难题。这也是元代大都城重新选址的主要原因之一。

永定河之名,始于清康熙三十七年(1698)。历史上,其名号曾有桑乾河、清泉河、卢沟河、浑河、小黄河、无定河等多种。笔者曾撰《清代永定河道小议》,对永定河千年水患予以梳理,于兹不赘。其决口、改道频繁,不胜枚举,难以根治,贻害无穷。而高梁河,金时称高良河,曾一度作为永定河干道。但东汉时,河水改道南移,高粱河遂成断头河,仅依当今紫竹院一带湖下泉水为源,流经今日之白石桥、高梁桥,自德胜门水关入城,循积水潭、什刹海、北海、中南海,再经正阳门、鲜鱼口、红桥、龙潭湖、贾家花园出城而折向东南,过十八里店至马驹桥以南,注入永定河故道,即今名凉水河之河道。

高梁河水系虽小,然元代以降,一直贯穿于北京城心脏地带,不仅是城市供水主渠道,同时亦是城市泄洪排污干渠,为城内大小湖泊注入生命之水,地位突兀,举足轻重。而其地位陡升,乃自金中都始。

高梁河所经当今所谓“前、后三海”即北海、中海、南海;前海、后海、西海)一带,自古水草丰茂,金时,称作“海子”,又名“积水潭”或“白莲潭”。金中都后期,金皇室于此地大兴土木,并凭借积水潭上游之高粱河,引来玉泉山水,利用三海周边洼地与大片水面,挖掘、疏浚,并在湖面上堆起一座小岛,建成著名皇家离宫----大宁宫,即今日北海公园之前身。元大都选址,即以大宁宫为依托,足见金中都水系网络之构建,对元大都定位之深远影响。

元大都时期,金“大宁离宫”被划入皇城,成为皇家太液池。并于太液池(当今北海、中海及南海)与积水潭之间,今地安门西大街一线,填筑东西大道一条,截断积水潭与太液池之联系,使其分属于通惠河水系与金水河水系。积水潭被纳入通惠河水系,向东南流至万宁桥下。万宁桥,又称海子桥,明清以降,称地安门桥。建元大都时,郭守敬在万宁桥下新开一渠,引潭水东出,沿皇城东墙外折而向南,经丽正门东水关(今天安门以东南河沿南口)出大都南墙。然后在文明门外(今崇文门以北)汇入金代闸河,向东直至通县,连接北运河。同时,郭守敬又另开一河,以五行方位西方属金,因名“金水河”。其将玉泉山泉水直接引入太液池,以敷宫廷及皇家苑囿生活之用。金水河自和义门南水关(今西直门南约百米处)入城,折而南下,复向东流至皇城西南角(今甘石桥附近),至此一分为两,一沿西皇城根北流,绕过西北城角向东行,经长桥(今厂桥),在今北海公园先蚕坛折而向南,注入太液池。一向正东直接穿过皇城墙,经隆福宫前,注入中海。金水河下游则东出太液池,经宫城正门崇天门外向东,汇入通惠河。金水河乃皇家禁脔,须确保绝对净洁,与其他水道相交之处,则用“跨河跳槽”方式跨越而过。元代,“金水河濯手有禁”,沿河各色人等,皆不得染指。

 元初,为彻底解决首都漕运水源问题,由著名科学家郭守敬主持,在金中都打造漕运水系的基础上,汲取经验,重新开凿由大都至通州之运河,名“通惠河”。为解决提高运河水位,大力增拓运河上游水源,郭守敬将昌平白浮泉水向西引至瓮山泊(今颐和园),又通过金中都时期所凿长河、高粱河,将水引至大都城下,自和义门北水关(今西直门北)入城,注入积水潭。使积水潭湖深水阔,蔚为大观。南方运粮大船沿京杭运河上行,可直达并泊于大都城内。此举于漕运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

 

盛景苑囿 禀赋雄强

京师著名景致中,夙有“八景”之谓。其最早见于金《明昌遗事》中,所记名目曰“燕山八景”。八景名称,代有更易,初为“太液秋风”、“琼岛春阴”、“金台夕照”、“蓟门飞雨”、“西山积雪”、“玉泉垂虹”、“卢沟晓月”、“居庸叠翠”。除“太液秋风”在中都城内,其余均在郊外。足见金人之兴致,在郊埛而非城池。时至元大都时期,八景大多保留,相沿未改。《大元一统志》所载“燕山八景”,仅有二处与金时不同,“太液秋风”为“太液秋波”,西山积雪为“西山霁雪”。“燕京八景”之谓,对后世城镇景点之择取、构建与命名,产生过巨大影响。此后,神州赤县,江南无论十室之邑、三里之城、五亩之园以及琳宫梵宇,靡不有“八景”名目。尽管难免有“效颦”之讥,却亦不失风雅。

此外,西郊之玉泉山、香山行宫、樱桃沟观花台、潭柘寺金章宗弹雀处等,南郊之南海子等处,亦留有金中都时期不可磨灭之遗痕,元大都悉数得而承之。尤其是南海子,元大都时期称“下马飞放泊”,建有晾鹰台,经常举办“飞放(鹰猎)”、“诈玛(野炊)”、“殪虎(郊狝)”等活动。晾鹰台“台高六丈,径十九丈有奇,周径百二十七丈”,乃元代以降帝王于南海子行围打猎之重要场所。捕猎过程中,猎鹰与猎物剧烈搏斗而周身汗下,或遭遇风雨侵袭,需使猎鹰在阳光下晒干毛羽,恢复体力,因而得名晾鹰台。金中都时期,章宗辄赴南海子射猎,并将近郊划分为若干“围场”,分拨诸王射猎,当为京郊皇家苑囿之雏形。元大都时期,蒙古人更加重视骑射,这一带被辟为游猎及练兵的重要场所,并营建苑囿,规模远胜金朝。据《元史·兵四·鹰房捕猎》载:“冬春之交,天子或亲幸近郊,纵鹰隼搏击,以为游豫之度,谓之飞放。”所谓飞放,即帝王在侍卫簇拥下,到湖沼纵放名雕“海东青”,擒杀天鹅、大雁之狩猎活动(永君按:“海东青”为猎鹰之一种。女真及其先世曾以射猎为生,很早就懂得捕鹰、驯鹰,用以助猎。届时,以绣花锦帽蒙其面,擎者挽绦于手,见禽,乃去帽放之。唐代以降,“海东青”一直是名贵贡品。明·李时珍《本草纲目》载:“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 其大小如鹊,但天性凶猛,可捕杀天鹅、小兽及狐狸。其中,以纯白“玉爪”者为上品,另有秋黄、波黄、三年龙等名目)。元大都时期,曾于“下马飞放泊”堆筑晾鹰台、建幄殿,据《帝京景物略》载:“城南二十里有囿,曰南海子,方一百六十里。海中殿,瓦为之……台临三海子,水泱泱,雨而潦,则旁四淫,筑七十二桥以渡,元旧也。”因此可见,经过一番营建,下马飞放泊已经初具规模,成为元大都城南郊著名皇家苑囿。

承平时期,武备极易废弛。作为牧猎民族,女真与蒙古君臣皆重骑射,尚武功。而围猎实际相当于一场大规模的军事训练。作为被围猎对象的各种动物狼奔豕突、东躲西藏,与敌兵无异;将士在方圆百里的围场内纵横驰骋,刀光闪闪,万箭齐发,一派沙场征战的壮丽图景。由皇帝亲自统率王公贵族及护军侍卫,于苑囿中围猎各类动物,对于长久保持马背民族之雄风,意义重大,不可小视。“下马飞放泊”于明清时期又有长足发展,称为南苑。笔者曾撰《南苑史话》,对此议题叙述较详,限于篇幅,故于兹不赘。

 

余   论

史家夙有“元承金制”之论。回首当年,忽必烈将国都南迁与当年金代完颜亮迁都之动机,多有相同之处。首先,二人继位皆非依惯例,合法性受到质疑;二是对中原文化心仪神往,重用汉人,实行汉制,遭遇保守派抵制;三是因挥戈南指,所向披靡,进据中原,急需就近统治,不然则有鞭长莫及之虞;四是燕京地势、位置,适作大国之都。颇值得一提者,金天德五年(1153),金完颜亮迁都燕京,易名“中都”,依《易》“贞下起元”之旨,改年号曰“贞元”;而元中统五年(1264),忽必烈亦迁都燕京(蒙古太祖十年(1215),改原金中都为燕京)时,竟同样定其名曰“中都”,并依《易》“至哉坤元”之旨,改年号曰“至元”。直至至元九年(1272),才将中都改名为大都。巧合乎?宿命乎?然而,其绝非元步金之后尘,而是顺应历史之正确抉择、昂扬进取之英明举措。

《易》乃群经之首,大道之源,凝结并代表着我中华先人之最高智慧,是中原文化体系中最为深邃、最具魅力之经典。通过对金中都与元大都之营造过程之回顾我们不难发现,金、元最高统治者能对《易》及深通易理之中原儒士深信不疑,足以说明其禀赋之奇,悟性之高,境界之宏远,胸襟之博大。真中华之幸,神州之幸也。

《易·系辞》有云:“一阴一阳之谓道。”我中华文化源于农耕,绵延数千年,一以贯之,未曾中断。然其天性主静、尚重,正《老子》所谓“静为躁君、重为轻根”是也。久之,未免趋于静笃、阴柔。若无全新文化因子注入,则难免弱化、退化,活力渐失。然中国历史周期性危机规律,又决定了农耕文化(中原文化)总能从游牧文化中获取活力,使由盛由衰之势得以扭转。首先是一定程度上接受中原文化熏陶的周边民族(尤其是北方游牧民族),突然崛起,迅速强大,继而纷纷南下,入主中原;其后则改变生产生活方式,接受并改造中原文化,融入北方游牧文化之阳刚之气的新型中原文化生命力更加强大,并成为中华文化主流。此即《易》所云之“道”欤?而金中都大元大都之过程,便是这一历史现象的真实例证,也是这一历史场景之生动展演,理解为对“道”之绝佳诠释,亦无不可。

 

永君按:此文乃约稿,发表于《北京文史》2014年第4期。原题为《浅论金中都文化对元大都之影响》。特此说明。

文章来源:邸永君,发表于《北京文史》2014年第4期。原题为《浅论金中都文化对元大都之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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