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笈燕园时的罗贤佑先生(1964年)
罗贤佑先生伉俪新婚合影 (1973年)
读研时期的罗贤佑先生(1981年)
20世纪90年代中期,罗贤佑先生与夫人合影于颐和园
罗贤佑先生中年风采
2002年6月,蒙古国家那达慕大会一景
2002年6月 访蒙同仁合影于乌兰巴托市郊度假村
左起:乌兰 刘正寅 罗贤佑 邸永君 易华
2002年6月 中方贵宾接受蒙方东道主献酒
左起:普鲁乌桑德布巴克什 邸永君 朝克 罗贤佑
2002年6月 笔者留影于蒙古哈拉和林额尔德尼昭
2024年6月,民族所同仁于卢勋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纪念会后合影
前排左起:刘正寅 张冠梓 赵天晓 何家琳(卢公夫人)罗贤佑 郭军宁 邸永君 彭丰文
笔者为罗贤佑先生八旬华诞所备贺礼
流年似水,日月如梭。有幸与罗贤佑先生结缘,瞬已二十八载;复因有同校、同门、同事、同道之谊,故而相处融洽,引为知己。适逢先生寿开八秩之际,特奉此文,以表区区。
一
时钟倒拨,定格于1997年4月。我博士学位论文定稿,临近毕业。寻觅接收单位时,因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所与中央民族大学属一干二枝,同享校园,近水楼台,心仪神往。遂东行百余步,将简历附上载有拙文《清代的拔贡》之《清史研究》当年第1期样刊,交予人事处,并转历史室。面试时,在位于6号楼3层阳面正中之大办公室,得与时任室副主任的贤佑先生谋面。对座寒暄,定神观瞧,只见先生一表人才,衣着得体;五官端正,表情温和;纯正京腔,抑扬顿挫;举止儒雅,风度翩翩;印象深刻,感觉甚好。三日后笔试。共考三门,由研究室三位领导分头出题、判卷,室主任卢勋先生主考《中国民族史》,副主任祝启源先生主考《古汉文》,而先生主考《英文》。翌日,接电话通知来6号楼面谈。见三位领导面带笑容,气氛轻松,紧张心情方得平复。卢公郑重宣布:“先祝贺你,三门得分均为80分以上,成绩合格;尽快去人事处正式签约;6月底前入职,咱们就是同事了。”自此,我的学者生涯正式开启,而与先生之交游,亦绵延至今。
伴随了解之深入,我得知先生1945年6月出生,祖籍河北广宗,祖上夙以售药为业。至父母一代,与时偕行,于定县经营西药店,效益良好; 1950年,先生父母举家来京,于东直门内南小街续操旧业。公私合营后,继续留在本店,任售货员。家有昆仲四人,皆天资聪颖,雅好诗书。除长兄早年入伍,未考大学外,其余三人皆高考中试,学有所成。先生乃季子,禀赋尤高。小学阶段,就读于曾培养出梁实秋、李敖等一干名士之新鲜胡同小学;初中阶段就读于二十五中。该校前身是由美国基督教公理会传教士白汉理于1864年创建之“男蒙馆”,1900年,毁于庚子之难;1902年重建,更名“育英学校”,是北京最早引入西方科学、开展现代教育之学府;高中阶段就读于北京铁道学院附中(2017年更名为北京交通大学附中)。1964年面临高考,先生受中法两国建交喜讯之激励,决意报考北京大学西语系法语专业,并一举成功,从而迈出人生成功之第一步。岂料两年后,动乱乍起,学业荒疏;蹉跎岁月,徒呼奈何。1969年,草草毕业,作为“再教育”对象,被分配至安徽阜阳6377部队农场劳动锻炼;一年后被分配到宿县地区师范学校,任语文教员。先生困而修德,读书养浩,漫漫长夜,静待黎明。不久,得与中学数学教师常宗茹女士成婚,相濡以沫,共度时光。
1977年,春江水暖,百废渐兴,高考恢复。翌年春,先生在报刊上得知国家将招收研究生之喜讯,不禁心驰神往,跃跃欲试。遂决定把握机遇,全力一搏,投身当代著名蒙元史专家翁独健先生(1906—1986)门下。理由有三:1、翁先生乃学界巨擘,享誉海内外,久仰高名,心仪已久;2、本人素喜翻阅史书,尤属意于北方游牧民族史;3、本人大学本科专业为法语,而招生简章规定之外语语种,法语即列其中。由是,学长毅然报名,悉心准备,胸有成竹,一举成功。
后来得知,当时专业课考试题目均由翁先生亲拟。翁先生认为,有志于研究历史者,知识面须宽博,不可拘泥于自身所从事之狭窄领域。这一理念,在试卷中亦有充分体现。专业课试卷之“名词解释”,除“哈剌和林”“上都”“马可波罗”“淝水之战”等与蒙元史、北方民族史相关之名词外,尚有多条涉及世界史与欧洲古典文学史,如“十字军东征”“百年战争”“拜占廷” “神曲”“文艺复兴”“狂飙运动”等。就先生而言,上述知识并不陌生,乃得益于就学北大时所蒙沾溉。当年北大西语系开设之公共必修课,“欧洲历史”与“西方文学史”均极富学术含量,亦是先生最为喜爱之课程。未成想多年之后,久贮于脑海之学识,竟然大派用场。艺不压身,此之谓也。
是岁夏初,北京复试,师生二人初次见面于6号楼三层321室。翁先生端严、睿智,风度儒雅,不怒而威;而用法语交谈,更增兴致。当谈及自己曾读过《蒙古秘史》(谢再善译本)时,翁先生眼睛一亮,称许曰:当下之年轻一辈,能读过如此难得之蒙古史学名著者,实属少见;并鼓励要继续扩大阅读面,力争广目多闻。最后,翁先生询及北方民族发展演变之历史过程,先生整理思路,从远古之鬼方、猃狁谈起,一直说到近代蒙古,话至终章,已是汗流浃背。而当见到翁先生面露笑容、微微颔首,先生悬空之心,方得落地。
面试之后,再行笔试,作文一篇,题目为《论成吉思汗》。先生得心应手,仿佛神助;文思泉涌,下笔有神;天遂人愿,得列翁门,迈出人生成功又一大步。此后三年,得名师耳提面命,身教言传,造诣日深,渐入佳境。学分修满,并提交学位论文《元代的赐田》,史料可靠,结构严整;论从史出,计7万言。深得答辩委员会诸公嘉许,顺利通过。1981年8月,先生获“文革”后由国家首次颁发的硕士学位证书,并留所入历史室任职。前度罗郎,复居京师;挈妇将雏,万千感慨。当时,硕士学位获得者尚属凤毛麟角,甚为珍稀;而由我院培养的首届研究生,皆师从学林山斗,雅号“黄埔一期”,得天独厚,因而英才辈出,备受瞩目。老同事任一飞先生好奇心盛,曾提请将硕士学位证书带来一观,以开眼界,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先生留所后,辅佐翁师,成得力助手。1983年 4月,全国民族研究规划会议于成都召开,决意撰写一部系统、全面、公正的民族关系史专著,并确定为国家重点课题之一。会后,翁师亲挂主编,以历史室为依托,于民族所成立《中国民族关系史纲要》编写组,先生任秘书,负责具体事务;同时负责撰写第三编“五代宋辽西夏到元朝的统一”之“元代部分”。 1987年,完成初稿,复经补充修改,于1990年 2月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首次推出,并再版三次,先后获院优秀科研成果奖与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二等奖。《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曾登载书评,交口赞誉;并被列入大学教材、研究生参考书目,产生了积极而广泛的社会影响。先生亦因此而初经历练,崭露头角。
1988年,先生被任命为历史室副主任。翌年,为发挥群体优势,整合学术资源,历史室同仁决定,不囿前人成说,另辟蹊径,以断代形式推出一套丛书,曰《中国历代民族史》。此前,田继周研究员先已出版过一部《先秦民族史》,可接续新章,以构建完整体系;加之诸君已有完成大型学术工程即《中国民族关系史纲要》之经验,足资参考;且当时人才济济,互补性强,学术资源雄厚。在此基础上,申报院重点科研项目,被批准立项,由室主任卢公负总责,先生副之。自1989年至1996年,诸公分工合作,七易寒暑;笔耕不辍,大功告成。此前,先生通过对蒙元时期各民族及民族关系之系统研究,熟悉并掌握了大量相关史料,为日后再谱新篇,积累了丰富经验,奠定了坚实基础。此番先生承担“八卷本断代民族史”之《元代民族史》之写作,堪称轻车熟路,水到渠成。此书于1996年问世。经课题组诸君推举,由先生执笔撰写丛书总序,阐述了断代民族史之宗旨及学术特色、创作动因与主要内容等,切中肯綮,深得要领。
作为项目负责人,卢公与先生于完成个人撰写任务之外,尚须组织人员、安排分工、协调关系、解决困难。1995年初,《中国历代民族史》八部初稿悉数完成。春节方过,二位即携之飞赴成都,入驻四川民族出版社招待所;足不出户,目不窥园,夜以继日,苦干10天。以每部50万字计,通稿润色约400万言。力求政治无舛误,学术无硬伤;文风统一,史料可靠,概念清晰,注释规范。二公精力之旺盛,干劲之爆棚,于兹可见一斑。
1996年 8月,丛书由四川民族出版社推出;学界反响良好,曾荣获院优秀成果二等奖;2007年 4月,首批入选特为纪念建院30周年而设立之“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库”;台湾多所大学及包括美国国会图书馆在内的多家外国机构,多有来函请求收藏者。
1993年,历史室申报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华民族凝聚力的形成与发展》并成功立项。随即组成课题组,卢公担纲;而“前言”则交由先生执笔。云:中华民族凝聚力是一个历史范畴,是一个动态系统。它有一个形成、发展、变化、加强、铸牢的历史过程,大致经过了萌生——发展——强化——直到如今空前的大提升与大格局。中华民族凝聚力是各种因素交互融合的结果,主要有八种因素,即“中华民族的居住环境与多源多流”“各民族的经济交流,相互促进,彼此依存”“各民族文化上的相互交融”“各民族迁徙杂居,相互融合”“历代民族政策日臻完善”“主体民族的历史作用”“大一统思想和中华整体观念的形成”“各族人民在爱国斗争中形成血肉相连的关系”。由是设计八章,由课题组成员分别撰写。而第三章“各民族文化上的相互交融”,由先生负责。
1998年 3月,全书定稿,交由民族出版社出版;后又由社科文献出版社与江苏人民出版社再版。2001年,荣获中国社科院优秀成果二等奖,产生了较大社会影响。
自1990年代始,民族所开始酝酿“中国少数民族现状与发展调查”项目,被列入中国社科院“八五”规划重点项目予以实施。到1997年,更升格为国家重大项目,由中央统战部与社科院民族所共同主持。2001年起,先生参加“海南白沙黎族自治县现状与发展”课题组,与满都尔图、卢勋二位自身专家一道,飞赴海南岛腹地白沙县,开展黎族现状调查。调查工作自2001年5月 10日至6月 24日,历时46天。其间走访县属单位四十余个;深入县政府所在地牙叉镇与偏僻边地南开乡;并走访县办企业糖厂、水泥厂以及处于倒闭状态的陶瓷厂;考察县民族中学在内的中小学数所。于充分调查研究的基础上,完成了内容翔实的《白沙黎族自治县——黎族卷》一书,作为“中国少数民族现状与发展调查研究丛书”之一,由民族出版社出版。先生大木为梁,功不可没。
二
1999年,卢公因年龄原因,不再担任历史室主任。先生继任历史室主任,继续带领全室同仁沉潜史籍,学海泛舟。而此时,我被任命为所科研处副处长并于不久主持工作,与先生工作联系紧密,交游日深。
以学脉角度论之,先生与我均属燕京大学洪煨莲先生再传弟子。煨莲先生出任燕京大学历史系主任时,曾以学术战略家之胸怀与气度,进行学术布局,注重结合弟子特长与兴趣,以确定研究方向:安排郑德坤研究考古,齐思和研究先秦,瞿同祖研究秦汉,周一良研究魏晋,王伊同研究南北朝,杜洽研究唐代,冯家昇研究辽代,聂崇岐研究宋代,翁独健研究元代,田农研究明代,房兆楹、王锺翰研究清代。其强大的弟子阵容覆盖了中国古史之全部断代,大有将百代汗青尽收囊中之气势,一支现代史学编队,就此崛起。翁先生深得洪师激赏,是其最得意门生之一;先生承翁师学统,堪称正脉。而我虽生之晚也,却颇受上苍眷顾。不仅有幸于20世纪90年代初考入北大历史系而问学燕园,其后又有幸忝列王锺翰先生门下,而成燕大再传弟子。且先生与我均曾问学北大,对燕园掌故颇为留心,于前辈德才推崇备至。我曾对流传于燕园之一副对联予以考证,并将先生旧作引为佐证之一。
回首20世纪30年代,乃燕大黄金时期。当时曾有两位青年才俊,负笈燕园且同住一室,一名吴世昌,一名翁独健。皆天资过人、勤奋进取,且于日后皆成长为现代学术宗师级人物。二位大师之名虽如雷贯耳,造诣高深,但皆自有缺憾。吴先生眇一目,翁先生跛一足,二人又同住一室,遂在燕园成为趣闻。当时尚流行春节时在门上贴春联之习俗,于是有某雅士突发灵感,戏作春联云:“只眼观天下 独脚跳龙门”,堪称巧思绝对,令人拍案叫绝;并取《圣经故事》中“盲跛相助”之语为横批,亦十分贴切自然。因此被广为传诵,成为燕园一大逸闻。但因时过境迁,以讹传讹,致使对作者之认定互歧。大致有二人对拟、陆志韦、邓嗣禹等三说。我经相近考证,最终确定作者为邓嗣禹先生,并以《一则对联之考证》为题,发表于《光明日报》 2015年10月23日第16版,产生了较大影响。而先生与同门任崇岳先生合撰、刊于中国民族史学会编《中国民族史研究通讯》1986年第七期之《自有芳菲留人间——记先师翁独健教授》中,曾得出“兹联作者为邓嗣禹先生”之结论,亦是重要凭据之一。
先生谈吐风趣,博学多闻,且心胸豁达,有古名士风。且因同肖鸡,俱喜鸣,气场合拍,甚是投缘。先生每次来科研处或我去历史室,谈完工作,必海阔天空,古今中外,谈笑风生,往往意犹未尽,匆匆作别。而最令我难忘之经历,是有幸与先生联袂出访蒙古国科学院,于长河大漠共同度过历时10天之宝贵时间。
2002年6月,我与先生共同带队,率同仁近10位,北上蒙古国,与该国科学院游牧文明研究所进行学术交流。记得行程大致分为两个阶段,于学术交流之余,先是参观科学院及乌兰巴托市区与郊区,并出席蒙古国中央政府举办之那达慕大会;继而远赴哈拉和林,考察额尔德尼昭与阙特勤碑。行程紧凑,收获满满。
给我们留下印象最深者,当属蒙古民族对自然之敬畏、对祖业之尊崇。在相当于北京天安门广场的苏和巴特广场正中,并升三旗,中间乃长生天,而蒙古国国旗与乌兰巴托市市旗,则分列左右。畜群与马车,可随意出入广场且逗留,属天经地义。在途中若偶遇羊群横穿,司机会自觉停车让路,行注目礼。在国家那达慕大会现场,仿成吉思汗当年所用帐车,由多匹骏马牵拉,环游会场,缓缓从眼前走过,帐外卫士,怀抱苍狼一躯,健硕无比,目光如炬;高吟低吼,每每作欲挣脱状。我不禁与先生窃窃私语:“狼君若突然跳车冲上看台,来上几口,咱可就以身殉职,葬身大漠矣。”先生莞尔一笑曰:“我想不会。此公资深,应通人性;就算牠能挣脱羁绊,野性复苏,可会场人山人海,想必也咬不过来;所以殉职概率甚低,估计很难轮上。我更关注随帐车步行、身着各式服装之饰演各国使臣者,中有穿汉服者数位,概应是咱前世乎?穿越时空,千年一梦也。”诸君闻罢,良久无语。
在乌兰巴托市郊度假胜地,我等一行先在神山之阳接受蒙古科学院文学所所长普鲁乌桑德布巴克什(院士)献酒;继而骑马兜圈,步履迟缓。在野炊现场留影时,先生仿京剧“智取威虎山”男一号杨子荣之英姿,曳襟骋怀,作大无畏状。时代留痕,挥之不去。
翌日,由先生提议,偕历史室副主任刘正寅君、蒙古史专家乌兰大姐及我一行四人,一路向西,飞奔近700里,奔赴窝阔台大汗都城哈拉和林。清晨,蒙方于广场南侧国宴厅设宴践行,环境优雅,西餐正宗;美味佳肴,不下十道。具体菜品均已忘记,只能忆起第一道竟是喝汤,极易水饱。单车问边,路况奇差;因多年失修,崎崛颠簸,只觉腹内翻江倒海,拍岸有声。继而昼穿沼泽,暮宿穹庐。四人二帐,乌兰大姐独享其一。午夜雨来,伴随天水淅沥,群兽呼嚎、百虫啁啾不绝于耳。我等似有几分忧惧,迟迟难以入眠;于是思今溯古,感慨万千。先生突然想到乌兰尚索居独处,即商议曰:她若害怕挺不住,就接纳她弃暗投明如何?咱可共同见证,情况特殊,和衣而卧,不算错谬也。我二人当即同意。然直至天亮,亦未闻乌兰大姐迁入之请求。翌日早餐时相见,我们同声夸赞其不愧为孛儿只斤后裔,英雄虎胆,巾帼不让须眉;大姐谦逊答曰:有数次似闻狼嚎,近在耳边,差一点点就坚持不住,想冲过去,却觉腿软;后转念一想,二帐仅隔两层毛毡,遇险再呼救,也来得及。后天色渐明,兽声远去;只觉年近半百,此夜最长。四人相视而笑,先生更是粲然。
旋而拜谒额尔德尼昭,是为蒙古高原第一座喇嘛寺院,已被辟作博物馆。其坐西朝东,呈正方形,正中辟有大门。四面合拢夯土寺墙,高大厚重;每面墙上,各有城垛25个;每个城垛各有白色喇嘛塔一座;围墙四角地面上,另也有白塔一对,一大一小;总数正合 108之数。另,围墙四角,尚安奉石龟一具。只见“晴空与哈达并蓝,佛塔共白云一色”,流连其间,遐思无限。
车轮飞转,穿越沼泽,向和林故城东北之阙特勤碑挺近。蒙方司机堪称技高胆大,驾苏制嘎斯牌大功率前后加力越野车,马达轰鸣,烟气弥漫,宛若轻舟冲锋于水面,又似巨蛇疾行于草丛。遥望天际线下,阙特勤碑已出现于视野。下车后,先生趋步上前,绕碑三匝,分抚寸摸,不忍停手。夙愿得遂,何幸如之。先生介绍云:回首7至10世纪,在蒙古高原游牧之突厥人,曾于漠北竖起多座石碑,以铭记功业,中以《阙特勤碑》内容最丰、影响至大。兹碑立于唐玄宗开元二十年(732年),是毗伽可汗为专纪念其弟阙特勤而立。
碑正面及左右侧刻突厥文,而背面则镌唐玄宗亲书汉文,内容为唐玄宗悼念已故突厥可汗阙特勤之悼文。史载,毗伽可汗在位期间,与唐修好,尊唐玄宗为父。玄宗亦视阙特勤为子,并记载了大唐与突厥大规模互市贸易之盛况。
《阙特勤碑》的突厥与汉文铭文,内容互歧,存在戏剧性对比;可视为“立场不同、各自表述”之经典实例,真实反映着和平时期突厥首领与中原皇帝之诡谲关系。
回国后,先生曾撰文一篇,题为《漠北访古碑》,专记考察阙特勤碑之事,文笔优美,绘声绘色,发表于《寻根》2003年第5期,读者称之。于今虽已过去二十余年,然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夜阑风雨,铁马金戈,仍萦绕脑海,挥之不去。
三
2005年,先生荣休,然老骥伏枥,壮心不减。当年,院科研局组织实施“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重点教材”工程,计划历时数年,陆续编写并出版百部研究生专业基础课与专业课教材,力争达到“门类较为齐全,结构较为合理”“国内同行认可,学生比较满意”“国内最具权威性和系统性”之要求。
民族所首先启动了是民族语言与民族史两大学科研究生教材之编写。而后者的编写任务,先生责无旁贷。继而于2006年初开始动笔,不久即接到院方“督促令”,曰为向院成立三十周年“献礼”,务必于当年五月份结项并出版。在“限期完成”的压力下,先生马力开足,全力以赴,夜以继日,埋头笔耕,终于按期完稿,定名为《中国民族史纲要》,又经几番修润,按时交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推出。问世后,备受青睐,反响良好。诸多高校之旧雨新知,纷纷来函索求,以作为学生案头参考读物。
先生北大法语本科之专业训练,在蒙古史研究中其用大展。在从事科研的过程中,一直努力提高自己的外语水平。翁师多次强调蒙古史研究之世界性,注重中文与外文资料之并重互参,在汲取本国学者研究成果的同时,还应注意借鉴境外同行之真知灼见。
一个偶然的机会,先生在所图书馆尘封的书堆里,发现法文版《突厥世系》一册,不禁喜出望外,如获至宝。《突厥世系》的作者是希瓦(又译作“乞瓦”)汗国的阿布尔-哈齐-把阿秃儿,是一位集君主与学者于一身的人物。其所撰《突厥世系》,是一部关于16世纪至17世纪上半叶花拉子模社会政治史的杰作。书中详细记载了蒙古昔班尼汗后裔中亚昔班尼王朝的史事,特别是该王朝从伊斯兰教历918年(1512年)起统治花拉子模支系之世系与历史。此著很早即为中国学者所知,然无汉文全译本问世。虑及我国学界能直接阅读《突厥世系》原文或西文译本者毕竟有限,故而于发现《突厥世系》法译本后,先生当即萌发了将其整部转译为中文之念。
此版本乃戴美桑所译,是举世公认是最好最全的法文译本。据此,先生用时近一年,将其全部转译为汉文;且作为“中外关系史名著丛书”之一,由中华书局于 2005年 1月出版。内容包括“原突厥文版书影”、“汉译者序”、“戴美桑法译本前言”、译文正文及两幅“世系表”。此汉译本之问世,填补了一项学术空白,颇受学界欢迎与称道。我国著名语言学家耿世民教授曾将汉译本对照察合台突厥文原文,逐句对勘,未发现一处舛误,因而赞许有加;新疆社会科学院历史所专家每人持有一册,作为必备参考资料;乌兹别克斯坦大使馆文化处曾订购多册,作为国家图书展陈列品之一。
此外,先生还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深度参与过《北疆通史》《中国边疆经略史》《中国历代民族政策研究》等著述之编撰;主编《历史与民族》;并为《中国少数民族历史大辞典》等多部工具书撰写词条。1993年,先生赴加拿大进行学术交流,将所得该国土著民族资料摇曳成章,撰就《狩猎野牛的民族》一文。发表后,曾荣获加拿大“东方奖”二等奖。
先生热衷于学术平台之建构,助力学术交流之开展。2013年至2017年,曾出任中国民族史学会会长,执牛耳,众望归;卸任后,一直任荣誉顾问至今;并曾连任两届中国蒙古史学会副理事长。2021年4月,历史室决定,将举办“中国民族史系列讲座”,并取名为“翁独健学术讲座”,并邀请先生以翁师弟子身份开坛,题为《师从翁独健先生的日子里》。翁师长女翁如璧女士出席活动并致辞。先生如数家珍,声情并茂;闻者春风拂面,收获满满。先生获评博导后,曾培养秦永章、王建涛、扎洛等三位博士弟子及博士后刘海涛兄,四位皆品学兼优、尊师重道;罗门后继有人,令人欣慰。
我十分认同并赞赏先生“满怀激情做学问”之高见。的确,人若无情,与草木何异?先生多年来一直鼓励我撰写随笔,记录生活,以文会友,品味人生。我发表在《社科院专刊》的小文,均得先生详阅与嘉许,并鼓励我不自满假,再接再厉。我们另有一个共同爱好,就是旧体诗词;背诵之余,颇多习作。加微信后,辄分享唱和,皆大欢喜。而能达此境,当与我二人同肖鸡之因素有关。鸡者,厌幽暗,喜光明者也;红冠锦袍,鸣而不默;昂首阔步,勇往直前。而先生总是依时而鸣,歌喉宛转,长短高低,尽得要领;我却往往半夜鸡叫,声嘶力竭,用力过猛,中气不畅。然气场相合,天性相近,引为同道,成为知己,足矣。
综上所述,先生入北大而修法文,投翁门而袭正脉;立史坛,承衣钵;守基业,传薪火。以学报国,安身立命;脚踏实地,步步为营;焚膏继晷,积土成山;承上启下,德劭功高;堪称士林耆硕,后学楷模。且家庭美满,妻贤女孝;含饴弄孙,其乐融融。于今寿臻杖朝,可庆可贺;妙音善果,庶几无憾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