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山万春亭怀古
夏历庚辰年冬腊月(西历2001年1月),笔者有幸入住“北京胡同之祖”——元代便已得名的砖塔胡同,而毗邻被老舍先生誉为“世界最美一条街”的阜景街沿线。因专业缘由及个人爱好,我对京城古迹与掌故情有独钟,加之出行必经,至今已无数次徜徉于这条浓缩着六百年历史的景观大道,而经常产生时空交错之感。自西而东,映入眼帘者先是北京鲁迅博物馆,而后是白塔寺,历代帝王庙,广济寺,地质博物馆,西四百年书店,万松老人塔,国图老馆,中南海,团城,北海,大高玄殿,故宫,景山,还有成片保护的历史文化街区。藏式双白塔遥遥相对,鲁迅两故居东西共存;既有宫殿巍峨、鳞次栉比,又具湖光山色、潋滟葱茏。其内涵穿越皇家文化、宗教文化、名人故居文化、胡同市民文化等诸多层面,涵盖文学、美术、文物、科技、园林等不同领域,宛若流连于中华文化载体实物之密林群落,名之为“中华文化大道”亦无不可。现就所知,依上述各层次,择其要者分而简述,以飨读者。
皇家文化的典型代表,是历代帝王庙和团城。历代帝王庙是明清两代皇帝祭祀历朝先帝之所,与太庙和孔庙合称为明清北京三大皇家庙宇。我中华素有祭祀祖先之悠久传统,而三皇为国人始祖,五帝为帝王楷模;前朝历代之有德帝王,则是后代人君效法之榜样。分祀之制,源远流长;而合祭之制,则首创于明太祖朱元璋。而北京历代帝王庙,则始建于明代嘉靖九年(1530年)。正殿供奉历代帝王牌位,以享祭祀之尊;配殿则立历代文臣武将牌位,以受陪祀之荣。后经明清两代诸帝不断调整、损益,得以逐步完善。至清乾隆时,高宗弘历明确提出“中华统绪,不绝如线”之理念,将祭祀的帝王确定为188位,文臣武将80位,其中包括各少数民族所建朝代之君臣。至此,历代帝王庙成为我国现存唯一合祀中华三皇五帝、历代帝王和文臣武将的皇家庙宇。从明嘉靖十一年至清末的380年间,在历代帝王庙共举行过662次祭祀大典。既展现了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尊重历史、尊重先人的传统美德,也是我国统一多民族国家发展进程一脉相承、连绵不断的历史见证。
团城,位于北海西南侧,至今已经有800多年历史。辽代时,因开挖湖泊堆积泥土日渐形成了水中岛屿,称为“圆坻”。金灭辽后,金世宗以琼华岛为中心建造太宁宫,又将挖湖的泥土扩充琼华岛和圆坻,在琼华岛上建造广寒殿的同时,在圆坻建殿宇一座,与广寒殿遥遥相对。元世祖忽必烈在金中都基础上营建元大都,选定团城为大内东西两宫之分界点,团城以东为大内,以西为皇太后的兴圣宫和皇太子的隆福宫。自此,圆坻改名为“圆城”,其整体建筑格局之营造,体现出古代君臣追求完美、崇高与卓越之建筑理念:北海,“太液池”也,琼岛乃“蓬莱”,团城乃“瀛洲”,加之遥相呼应之中海东岸犀牛台所象征之方丈,“一池三山”之神话意境得见于眼前。因虚心为园,实心为团,故而明代将“圆城”更名“团城”。至清乾隆时,再次予以大规模扩建,整修城墙,堆叠假山,增建玉瓮亭、古籁堂、敬跻堂、余清斋、镜澜亭等殿阁,形成了团城当今之格局,精巧雅致,美不胜收。
宗教文化的典型代表,是广济寺与白塔寺。广济寺乃北京著名的“内八刹”之一,始建于宋朝末年,初名西刘村寺。明顺天初年重建,成化二年(1466)宪宗皇帝下诏命名“弘慈广济寺”。1931年,寺院失火焚毁,1935年重建,仍保持明代格局。寺内珍藏珍贵文物不可胜计,如明代三世佛及十八罗汉造像,康熙时所建汉白玉戒台,乾隆时所铸青铜宝鼎等。1959年中国佛教协会在北京成立,会址设在广济寺,其在汉传佛教寺院中的突兀地位,不言而喻。
白塔寺实名妙应寺,位于北京西城区阜成门内大街。因寺内有白色藏式佛塔而闻名中外。白塔始建于元朝至元八年(公元1271年),由元世祖忽必烈亲自勘察选址、尼泊尔工艺大师阿尼哥设计建造。塔体为砖石结构,高50.9米,由塔座、塔身和塔刹组成。其刹顶造型亦为中国目前所独有。塔座为三层须弥座式;白塔为中国现存最大、最早的覆钵式塔。至元十六年(公元1279年)白塔竣工后,以塔为中心建寺院一座,赐名“大圣寿万安寺”,后毁于火。明朝天顺元年(公元1457年)重建寺院,更名“妙应寺”,而因有白塔而俗称白塔寺。此塔是我国现存最早、最大的藏式佛塔,是元大都时期古迹之珍贵遗存,价值之高,不可估量。
名人故居文化的典型代表,是西三条鲁迅博物馆与砖塔胡同之鲁迅故居。鲁迅乃中国现代史上屈指可数的文化巨匠,其在北京的故居有四处,均在西城,而阜景街区便有两处,堪称美谈。位于鲁迅博物馆院内的鲁迅故居(原为阜成门内西三条21号),是鲁迅先生1923年12月购买、1924年春亲自设计改建而成的一座小四合院,1924年5月至1926年8月鲁迅在此居住,是鲁迅在北京生活的最后一处住所,北京鲁迅博物馆正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而来。在此之前,鲁迅与1923年因与周作人兄弟失和,于当年8月2日携妻子朱安暂时迁至砖塔胡同61院即当今之84号院。
这是一个很小的院落。据记载,其中北房三间为鲁迅全家的居所。其中西间是朱安的卧室;东间留给鲁母;中间的堂屋则属于鲁迅自己。白天,堂屋可充当会客室和饭厅,因此摆着一张小八仙桌;晚上,这里又变为先生的书房。靠墙的一张木板床,便是先生就寝之处。与八道湾宽敞明净的幽雅环境相比,此处条件可谓简陋穷蹩。而鲁迅当时之境遇,堪称“贫病交加、情绪低沉”也。然那段时间,却是鲁迅的创作高峰。虽前后仅仅居此九个月,却校勘《嵇康集》,编定《中国小说史略》下卷,并连续完成小说名篇《祝福》、《在酒楼上》、《幸福的家庭》、《肥皂》等等。由于稿费收入渐多,鲁迅得以购得今鲁迅纪念馆之新宅。因笔者所居住的86号院院门与84号成90度直角,所以每当我出门时,眼前总不时闪现出鲁迅先生手执书卷,身着长衫,目光炯炯,表情沉毅,坐上人力车匆匆来去的身影。
胡同市民文化之典型代表,非砖塔胡同莫属。要说砖塔胡同,必先说砖塔。在北京西城区西四路口偏南,斜对着西安门大街,矗立着一座砖塔,名曰万松老人塔。塔下长眠的却是金元之际的高僧、曾被一代名臣耶律楚材礼尊为师的万松野老。
耶律楚材(1189—1243)乃契丹皇族之后,却“楚材晋用”,先后辅佐蒙古大汗成吉思汗和窝阔台,在朝三十余年,官居中书令要职。赞襄筹划,颇多建树,忠君爱民,后世尊之。而万松野老(1166—1246),俗姓蔡,法号行秀,自称万松野老,世人尊称为万松老人,其精通佛理,又长于机辩,堪称熟谙世情,彻悟三界,哲思睿智,朝野同钦。楚材出仕蒙古后,慕名造访,移樽就教,请授以治国之道。野老以“以儒治国,以佛治心”答之。楚材啧啧称道,以为至理名言,即拜之为师。后每遇疑难,多有讨教,且和诗赠琴,过从甚密。万松野老圆寂后,后人以敬重之故,特建塔埋其骨殖于大都城内,这就是砖塔之由来。砖塔为密檐塔型,八角九层,高十米余。现存之塔已非原物。据记载,明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清乾隆十八年(1753年)和民国十六年(1927年)皆曾予重修,但原有形制相沿未改,仍保留了金元佛塔的建筑风格。砖塔北侧之一胡同,以塔而得名,曰砖塔胡同。它是北京现存胡同中唯一在元代便已存在,且名称相沿未改者,因而有“北京胡同之根”、“京华胡同之祖”之美称。元•李好古所撰杂剧《张生煮海》第一折中,有张生与龙女定情后,家童与龙女之侍女梅香逗趣之情节。家童云:“梅香姐,你与我些儿什么信物?”侍女答道:“我与你把破蒲扇,拿去家里扇煤火去!”家童问:“我到哪里寻你?”侍女回曰:“你去那羊市角头砖塔儿胡同总铺门前来寻我。”足证元大都城里已有砖塔胡同;明•张爵《京师五城坊巷胡同集》[成书于嘉靖三十九年(1560)]、清•吴长元的《宸垣识略》[成书于清乾隆五十三年(1788)],砖塔胡同之名皆赫然见于纸上。数百年来,它饱经世事沧桑,惯看王朝更替,带有凝重的历史感,至今仍保留着诸多灰墙蓝瓦的平房院落那些油彩班驳的弊窗旧户,饱经风霜的台阶门墩,伴着枯藤老树,古道西风,使置身其间的人有穿越时空之感,仿佛又回到了明清市井之中,从而辄发思古之幽情。
阜景街所涉文化内涵过于弘巨,限于篇幅与识见,实难表其神采于万一。传统文化之复兴,不能脱离作为物质支撑之载体;而传统建筑便是其最重要的载体之一,一定要予以特殊关爱与呵护。而今徜徉于长街深巷,流连于亭台楼阁,在庆幸上述古迹得以劫后余生的同时,深切希望政府与民间能形成如下共识:一草一木,均具性灵;一砖一瓦,皆有来历,要倍加珍惜,手下留情;切忌骄躁,三思而行。否则,日后难免要受到良心之谴责,必招后人之诟病。最后,我想以一首七言诗,作为结语:
阜景街头话古今,千年风物似流云。帝王庙内钟声隐,广济寺前月色昏。
砖塔茕茕凌霜雪,团城郁郁笼烟尘。昏鸦老树斜阳下,惆怅彷徨一散人。
此文为约稿,发表在2012年5月16日《北京西城报•文化专刊》,有删节,现将全文奉上。
作者:邸永君,史学博士,1957年生。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所研究员,西城文史学会学术顾问。